2019年5月30日 星期四

布驚草 (聯合報副刊)




 
作者攝於新屋海濱

我確信一種植物,會隨著一個族群移動而遷徙。它們無聲無息,亦步亦趨,在暗中進行大規模的移動。

 

許多小孩子睡覺時,都有戀物情節,從嬰兒吮吸手指頭開始,到手攬布娃娃,緊擁小被巾,五花八門各有嗜好。經年累月,少了一味便寐不成寐。客家莊或有童子夜半號啕,長輩不明就裡,疾疾央人送去廟裡收驚,殊不知根本的原因是安慰物不在身旁。兒女們從小就愛抱著大毛巾入眠,妻手洗的毛巾,揉合庭院的陽光,這個味道一直尾隨他們進入大學宿舍。離家後的夜晚,感覺母親就在身旁。囿於毛巾有使用年限,妻每每重新培養箇中味,手法如出一轍。天下的每個媽媽,都會給兒女屬於他們的寐中味。

 

記憶中的童年寐中味,是上小學後母親親手做的枕頭,內裡裝著客家莊的種籽,人親土親。黑如珍珠的種籽,綠豆般大小,產地在茄苳溪下游。入秋之後,牡荊開花結果,她頂著秋老虎順溪下行,到下游處親手採摘,回來時已日落山頭,其後數日在禾埕接受陽光洗禮。客家莊的日頭,母親的黑汁白汗,夾雜著牡荊種籽自發性的中藥味,入枕彌封後,想望和依戀便在暗中發芽。躺在枕上,幽幽氣息在房間緩緩爬行。每回翻身,都可以感受到一粒粒的種籽攢簇移動,灑豆成兵,好像有了它們的保護,夜半就不心驚。
作者書法


 

母親手工針線密實,但也禁不起時間的砥礪。兩年後,一個胡椒孔般大的洞穴,種籽爭相探頭,日日流放在外三兩顆,我始終不以為意,但時間一久,飽滿的氣象日漸萎靡。終有一天,種籽稀稀落落地喪失了枕頭的功用,睡了都令人頭疼。無枕之夜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作了噩夢。醒來時我心裡非常害怕,想叫同床阿哥醒來做膽。奈何他躺在種籽枕上睡得安穩香甜,無論我是如何用力擰其大腿,阿哥終究不為所動。天亮後,他大腿瘀青,觀之者無不鐵口直言,說那傷是夜裡被鬼捏的。

 

次日入夜後,我遲遲不敢入睡。母親和阿哥商量,要他把種籽枕頭讓給我,另外用小軍毯折成方塊給阿哥替代。母親拍拍種籽枕頭,口說「不驚,不驚」,並告訴我睡那枕頭就不會再做噩夢了。是夜我果然一覺好眠,倒是換成阿哥做了噩夢,莫名其妙左大腿又多了數塊瘀青。我確認新傷與我無關,只是當時我不了解,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噩夢與枕頭也有關聯嗎!

 

枕頭是母親做的,種籽是她採的,牡荊生長的模樣形態,我一概闕如。離開客家莊數十年,此枕早已遺落在記憶之外。去年冬日,陪母親到茄苳溪下游海邊,看姐夫魚塭中烏魚子的收成。見一老嫗,頭蓋斗笠,在叢間採摘指捏粒粒的種子入袋,母親說那人就是在採布驚仔作枕頭呀!我仔細端詳後返家查閱典籍,方知這類植物竟有族群的歸屬。唐代藩鎮之亂,客家人從中原南遷,死傷無法計數。有一傷者飢餓不堪,倒於牡荊叢下,隨手摘取嫩葉果實充飢,醒來後全身舒暢,告知眾人此物神奇藥效,生病也不用再害怕了。不驚不驚,別怕別怕。因「不」與「布」同音,客家祖先稱其名為「布驚草」。

 

對我來說,布驚籽安眠,不驚不驚,不生噩夢,母親當年口中的念詞豁然開通。我粗略做過田野調查,桃園觀音、新屋,以及新竹新豐一帶客家莊海邊,曾幾何時野生布驚草遍地開花,隨著浪搖浪擺。在中國,最盛產地方是梅州,那也是客家之鄉。當年客家祖先渡海來台時,布驚草,想必也是在那個年代來到婆娑之島。

2019年5月29日 星期三

如意豬書法創作

肥豬拱門賀歲
諸事大吉迎春
創作概念
前腿一「女」字,左右各一「口」。⋯⋯
左右皆如意,圓滿如意豬。
(肥豬拱門)漢語辭典,意謂好運當頭,送上門來,發大財。
祝福臉友,2019,諸福天降,金豬迎春。



作者攝於日本

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土地之歌 (葉國居詩作)




 
作者攝於故鄉田畝

徵收補償費具領簽字的夜晚

田畝中的糯米稻惶惶飄搖

飯桌前的燈火徹夜不眠

灼熱的淚水滾燙

兩顆煮不熟的湯圓

 

具領書上的地段和地號

是父親的骨節和心肝

那些標點和句號

那些苗芽與果實

就在簽字的後方

父親用沉重的印泥按捺心血

家人怔忡的圍觀者

一場婚禮夾雜隆重的喪禮

 

破土典禮在田畝的中央

道路由北而南鋪設

心情由上而下墜落

他用七十歲的暮色觀禮

夕陽將他的影子拖長

被利刃一刀截斷

耳背的父親來不及閃躲

一架推土機直接為他開腔

 

阿爸有一張地圖

邊界緣著田埂沿著竹林爬上我的肩膀

河川納入汗水匯聚田畦爬入我的體內

瓜長似江 果圓如湖

纍纍的稻穗像螢火

在盛大的夏夜中流傳

當土地瀕臨傳說

沉默 是父親留下的家當

 

或許如今只剩迷路的花香

簡易的小吃店架設在路旁

用我中年的攤位

兜售停經後的田園風光

母親拿著鍋鏟如同舉鋤

向前佝僂用力澆著湯汁

向後栽種髮髻盛開的白茉莉

道地的心血 模糊的肉湯

在過客的口涎中慢慢流淌

在來來往往的車潮中

急速


茄苳溪

作者故鄉一景





2019年5月23日 星期四

客家新釋 \ 賣屎朏(聯合報副刊)




葉國居攝於自作書法作品前
客語中有很多詞彙,意象天馬行空又出人意表,以詼諧包裹純真,在寓意中心存敬事。就以賣東西這件事來說,客家莊也販售抽象之物。一旦小孩患了俗稱豬頭皮的腮腺炎,大人即以紅筆在其臉頰紅腫處畫圈,寫一虎字,旨在將豬頭皮賣給老虎吃。又如長了針眼,眼瞼一隅紅腫如同星火燎原,長者又會拿一張紅紙,以墨筆書寫「火種」二字,象徵性的抹一抹眼瞼後,旋將火種拿到廚房的灶孔門內燒卻,宛如將病賣除消災。
⋯⋯
距離老家五里外,有一個客運站名「小飯壢」,再遠處有一個亂葬崗。此地位於茄苳溪下游,由於位置近海,滿潮時,偶爾可聽到海浪的呼號。隔壁叔公太過世後,有一天我串門子走進他的房間,見房內空無一物。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問起大人,叔公太怎麼不見了,他跑那裡去了呀!只聽見叔婆口氣斬釘截鐵,用客家話說:叔公太去小飯壢賣屎朏。
屎朏,客家話,指屁股。朏,音ㄎㄨ,臀部之意。賣屎朏就是賣屁股,問題是屁股要怎麼賣呢?乍聽之下腦筋全糊,從那天開始,我滿腦子都糾結在賣屁股的情節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幾次夜黑風高的夜晚,胡亂地夢見一堆死去的人,在小飯壢亂葬崗上,秤斤賣兩兜售自己的屁股,么喝著風聲與濤聲成為熱鬧的市集。張開雙眼,我總是在驚恐中自摸屁股安在,深怕天無皂白,那些死去的人,在沸天叫賣聲中,討價還價殺紅了眼,錯賣了別人的臀。
葉國居書法  聆聽花開的聲音
幾次坐在父親的機械狼上,行經亂葬崗,舉目四顧一片死寂,絲毫不像是賣屁股的市集。倒是我開始注意到隔壁村莊的歐流寇,他頭小小的,黑得像一顆石頭,身體大大的,一襲紫衣非常打眼,三不五時就隨著出殯隊伍的鼓陣,出現在小飯壢。聽長者說,他出世後因長相怪異,母親將其棄於數里外大埤塘岸邊的石上,豈料他較母親先行返家。這件事在寒冷的冬天發生,他長大後就像石頭一樣沉默,帶了一股寒氣。我國中時偶在觀音廟前看到他,歐流寇任意在附近眾水果攤取食,主人不敢異議,派出所就在廟埕的後方,沒人報過警。他坐桃園客運不用買票,卻沒有被車掌小姐趕下車的紀錄。
歐流寇的厲害處,是大家怕他,不喜歡他,卻又離不開他。打個比方說,歐流寇家人厭與其語,但只要他連續三天不回家,家人便疾疾央人尋他去,因為他不回家,家人就會大病一場。歐流寇偏偏愛到處閒晃,他諳水性,最常到後湖塘抓魚,寒氣直通幽明,屢至亂葬崗上溜達。每遇往生者出殯,他便會在亂葬崗上擔綱起送行隊伍中的鼓手。拿起鼓槌,神忽其技,花式轉棒、飛棒,前手拋天,旋身轉接,令人目不暇給。我始終不為其炫技所迷,卻止不住注意他的臀,如錐的體態,屁股隨著鼓聲節奏搖擺,瘋狂的律動感覺就將搖散開來,向命喪黃泉裡的諸魂拋售,每每都將我帶回那個秤斤賣兩的夢境裡。依我觀來,歐流寇才是客家莊賣屁股的代言人。
死人賣屁股,活人也賣屁股,賣屎朏的真意就變得難分難解。這些年,客家辭典相繼問世,宛若客語中興時代即將叩世。很遺憾的,我在其間卻遍尋不著「賣屎朏」的詞彙。數月前士林芝山岩的廖運潘老先生,寄來其著「浮生手稿」與我分享。書中內文提及「賣屎朏」一節,認為那是客家人,對遊手好閒四處浪蕩者的形容詞。廖老先生是我的同鄉,學問淵博,已經九十好幾了,其祖厝就在塘背,具離小飯壢近在咫尺。死人趴趴走,活人亂亂逛,豁然發現他賣屎朏的論點,因為臨近地緣而貼切至極。

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客家新釋 \ 打嗙嘴【聯合報副刊】



近些年,每回客家莊,總覺得老家少了什麼聲音似的。三合院翻新後,彷若那種無以名狀的匱乏,在不知不覺中漸行漸遠。坐在門檻,面向禾埕,茄苳溪水聲泠泠,竹林依舊蟲鳴鳥嚶。我反覆思索,究竟是那一種流逝之聲,宛若候鳥過境,曾經掠過我的心弦。

作者攝於台灣客家文化館
   客家老祖宗雖有「晴耕雨讀」的教示,但一般說來,莊內讀書風氣並不好,由於農事太勞累,長輩喜歡叫別人讀書,自己卻和書本保持適當距離,若即若離不親不疏。以我的爺爺當例子,他會寫自己的名字,寫起字來手搖得疙顫顫的,線條像鋸齒,如同鏤字的石碑歷經百年風霜。他識字不多,但深知客家莊田埂埋沒人才,只有讀書一途才能破解出路。他很自然的擔任起家中夜間讀書糾察隊,監督孫輩們在晚上八點半前,讀書不能打瞌睡。


晚間七時許,我們全家圍桌晚餐後,爺爺先將交椅搬到門外禾埕,距離正廳約四公尺的距離坐定,我們兄弟姐妹在正廳大圓桌各就各位。由於我排行老么,最晚讀書,座位別無選擇,背對祖先牌位,正對大門,祖父在前。他(祂)們不會幫我讀書,卻無時無刻要我不停的讀。我年少時瘦弱,一上書桌便體力不支,座位又不好,又不擅將打瞌睡的姿勢,偽裝成古人吟詩時搖頭晃腦的模樣,常在厲聲斥喝中驚醒。祖父罵我時的口頭禪:「要把書還給先生呀!」拜託,要怎麼還給老師呀!書在這裡,你怎麼不讀?我委屈的碎念著。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個夢,夢回年少時老家三合院讀書的夜晚,我因為打瞌睡受到祖父斥責,他要我讀書唸出聲音,這樣就不會睡著了。登時,我心裡非常生氣,祖父八點半上床睡覺後,大眠床就在客廳隔壁,中間沒有門。既然他叫我念出聲音,我就故意越唸越大聲。那一天,我唸得特別晚,可是祖父並沒有起床制止。我醒來後,發現這個夢境,是四十多年前真實情況的翻版,我清楚記得第二天,祖父起床後精神奕奕,眉開眼笑,絲毫沒有受到前一晚我讀書噪音的干擾,反而有一種無來由的興奮。爾後,我們兄弟姐妹每個夜讀都唸得很大聲。不一樣的課本,不一樣的聲調,交錯迸出三合院平房的屋頂後直達天聽。
葉國居書法  行書


我佩服祖父,在這樣嘈雜的書聲中依然入眠。母親三番兩次要我們小聲細讀,莫打擾寐中祖父,我卻時常在興起後變本加厲。有一次,母親認為我這樣的讀書方法,像是小和尚念經,只聞其聲不解其義,生氣的指責我。


「就會打嗙嘴,無讀入心」母親對我如是說。意思是說我只會胡亂的用嘴巴唸出聲,心裡卻完全不懂書中真義。


打嗙嘴,客家語,罵人的話,指不經思考,只會空口背誦書文的意思。嗙,音ㄆㄤˇ,指胡亂浮誇。當下我確實有一種當頭棒喝的感覺,但背誦容易讓人牢記,在八股的聯考制度下,強記也算發揮了功效。哥姐高中畢業後進入職場,家中讀書聲變得稀稀落落,祖父那時身體越來越弱,我考上中壢高中後,許多數理課程,已無法用嘴巴胡謅亂唸,讀書不再出聲,祖父是年便做仙去了。


歲月如流,數十年忽焉而過,當年做人孫子的我,如今已做人爺爺了。我彷若有一種渴望在心湖裡載浮載沉,希望自己孫子長大後,可以大聲的唸書給我聽。我豁然開通了,讀書聲,那正是老家少卻的聲音源頭,那是客家人耕讀傳家的另類模式。書聲迴盪的三合院,才是最唯美的客家莊

2019年5月18日 星期六

客家新釋 \ 畫符 (聯合報副刊)



書法聯展中,一位年近古稀的阿伯,站在我的作品前呆若木雞,狀似恍神。起初,我以為是自己寫的草書,草如符咒,生了神力把他鎮住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當其同行者,將整座展覽場百餘件作品欣賞完畢後,見阿伯仍杵在原地,出聲喚了他。他凝神後深呼吸,頻說,有味道,有味道,同時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字跡才離開。
作者   松菸文創館

我確定他不是被符咒鎮住的,應該是被一種味道迷惑了。我以數步之遙,卻在遲疑中錯失了求證的良機。照常理來說,創作者應該要導覽釋疑的,我卻被他出手的那一幕怔住,眼睜睜看著阿伯一行人走出展場,沒入茫茫人海。到底是什麼味道呀,需要動手才能感受。驚覺自己是在知與不知間左右為難,想要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後,不知該從何說起。


童年時,我是客家莊出了名的宅童,但不是「自宅」,而是「被宅」的。四年級暑假,父親把我送到台北南港,向書法名家張浩然先生拜師習藝,暑假結束回鄉,父親開始對我有很高的期許,每天在我放學回家後便關門落閂,把我宅在家裡,規定我要寫三張工整的楷書才能出遊。這是額外的家庭作業,許多玩伴站在我們家屋簷旁,墊起腳尖,眼巴巴的從窗戶外望著我,要我快寫交差。為了避免讓他們失望,草率走筆,經常不經意就敗露自己寫字的態度。大概有十來次,父親在田間工作回來,見字勃然大怒,拿著竹條疾如星火,從禾埕把我趕回來重寫。

葉國居書法   行書
「你在該畫符呀!」父親千篇一律用這句話嚴厲對我喝斥,同時指著我寫的字,手還有一點顫抖。


「你無看著,仰會知吾在該畫符?」我曾數度質疑父親,我寫字的時候他又沒在旁邊,怎麼會質疑我是亂寫的呢?


畫符,客家語,形容一個人的字跡凌亂、不工整。父親說不出所以然,但是非常堅信我是胡亂塗鴉的。我嘴裡堅決否認,但心裡是默認,因為從來沒有一次是被父親冤枉的。父親在田邊工作一天了,滿身味道。那種味道,是田事家事林林總總的綜合。這個時候,他會握著我的小手教我寫字。大手握小手,彷若幫我包得密密緊緊的。他偎在我的身旁,我清楚聞到父親身上的味道。


那時候我們家養了兩頭水牛,牛糞都會集中在牛屎窟裡,屎窟滿槽時則以畚箕挑到田裡做肥料。每次父親清理牛屎窟,身上的牛糞味道鮮明,如果是在此時教我寫字,味道不言而喻,即便洗手了,那味道仍然是揮之不去。長年月久,我有一種特殊的領悟,牛糞味道經由手的觸摸傳遞,在父親握住我的小手時,味道便不經意地滲入書寫的線條裡,輕重,快慢,焦濕,粗細,氣味不斷強調父親教我書寫時的重點,如同耳提面命,在我復習時,彷若可以循味探究書法的秘笈。尾隨著一頭牛的後面,是寬闊的田野,是氣勢恢弘的書道大觀。


如以當年父親的眼光,毫無疑問的,這幅草書是在畫符。但見阿伯伸手觸摸字跡的瞬間,是否畫符早已無關閎旨。我想起父親對我書法的啟蒙,我在意那個味道,從童年時即已悄悄滲入我經年累月的書寫中,那是客家莊的大器與純真啊!

客家新釋 \ 布碎仔(聯合報副刊)



早年客家莊的女孩子在出嫁前,必先學會裁縫。母親有粗略的裁縫技術,農忙過後,她便會為哥哥們做衣裳。我都是穿哥哥淘汰的衣褲,兄長越調皮搗蛋,弟弟就只好撿破爛,衣衫縫縫補補在所難免。母親手巧,她把同一件舊衣服不斷改良推陳出新,如同老房在拉皮後,以嶄新的面目問世。


⋯⋯
那一年,滿姨在湖口街上開了一家裁縫店。專業裁縫店布料花樣多,裁剪剩下的布料毫無用處,母親看了歡喜,每去一回,便帶一些回家。既然是人家不要的東西,拿回鄉下要做什麼呢?在雜物間越堆越多,令人眼花撩亂。布料繽紛雜陳,依我年幼之見,它們在樸素簡單的客家農莊,像是不該存在而存在,違和感與日俱增,總覺得熱鬧的街頭巷尾才是它的家,它應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怎麼會把它帶回客家莊呢!不過,母親還是將它廢物利用了,率先用到我的身上來。


開學時,班導師依例要每位學生交兩條抹布,泰半同學皆以破衣褲充數。稍有一點責任感的人,會請媽媽以裁縫車邊,像不像都有三分樣。阿寶他媽媽就太率性了,以開褲襠的手法,將老祖宗丟棄的破舊大內褲一分為二,大掃除時眾童避之唯恐不及,像是髒亂的根源。我交出的抹布氣象一新,母親將帶回的布料化零為整,用許多顏色彙編成一條抹布,吸睛指數破表,同學爭相取用,彷若拿了那條抹布就如得神助,可以讓整間教室閃閃發光。母親知道這件事後暗自竊喜,她打開雜物間的門看了再看,清晨一道光篩進去,彷若看到布料光明的未來。


濱海客家莊冬天很冷,上學時母親總是給我穿上四五件衣服保暖,也包括她加工過後的衣服。抹布事件後,她信心大增,開始將那些布料用在我非外出的衣服上,如同野獸派用色鮮明的畫風。我覺得母親將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布料車在一件衣褲上並不美觀,像是身上貼滿狗皮藥膏似的。但因為只有在家裡穿,同學們不會看到,還可以勉強接受,但也非一無是處,那些布料確實在厚度上發揮了取暖作用。我漸不排斥,天氣寒冷時,我把它穿在制服裡。
那段日子,客家莊流行起一種「老師說」的團體遊戲,「老師」由輸家擔任,可以在台上發號施令,誰最慢完成,或是做錯「老師」指令的人,就要換他出來擔任「老師」。自由活動課,阿寶上台擔任「老師」,他下的指令疾如星火,閉眼睛、摸頭髮、擊掌、起立、坐下……同學們整齊劃一,絲毫找不出破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使用了賤招,下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老師說要同學脫掉一件衣服」,當下讓我手足無措。

作者書法   杜甫詩  行書
我企圖一口氣脫下兩件衣服。本想瞞天過海,無奈時間太急了,那件野獸派的衣服環環扣扣的,我只解開扣子,卻來不及褪下,赤裸裸的亮在眾目睽睽中,如同包裹的秘密一朝水落石出,遊戲就此結束在一雙雙驚呼的眼神裡。


「該係麼个衫呀!」眾人七嘴八舌問道,那是什麼衣服。


「係用布碎仔做个啦!」,我連忙站起來拉大嗓音解釋,說詞迅即被如浪的笑聲淹沒了。


布碎仔,客家語,指做衣服剪裁剩下的碎布。仔,尾音虛詞。或許是年少時虛榮心作祟吧!下課後我一路狂奔回家,將那件衣服脫下來,丟在牛舍上方置放農具的棚架裡,就讓終年暗不見天日的牛欄,壓抑住它耀眼突兀的光芒。母親其後遍尋不著,我卻始終裝迷作啞。為人父後,我方才漸漸瞭解,那件野獸派的衣服,比起一般衣裳,多了許多的針線,「臨行密密縫」,那絲絲線線都有母愛的溫暖在心頭。

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客家新釋\壁壢角之戀 (聯合報副刊)


客家人將牆角、門背,這些較為陰暗的地方,稱之為「壁壢角」。壢,坑洞也。我一直到了大學,才體會出這辭彙的真義。有一次返鄉,看我年邁的阿婆,掃地時將垃圾集中在牆角暫擱,頓時豁然開朗,壁壢角其實就是垃圾坑。
作者與妻合影於宜蘭

這個習慣在客家庄由來已久,非偶一為之。門背與牆腳,一盞燈鞭長莫及,阿婆的掃帚到不了。碌碌農莊,農人鎮日赤腳來回出入,掃了又髒,髒了便掃,於是在視覺不為常人注意到的僻落,權宜開坑。

坑非真坑,垃圾菜渣果皮群聚暫居,卻假不了。螞蟻在此光明正大交換費洛蒙,蟑螂若無其事在此談情說愛。壁壢角,無掩無遮,卻是祕密默默生長的基地。一部小說,在其間壯大生成。

68年,我讀初中一年級時,我們班上有一個長得標致的女孩,面貌姣好,氣質不俗。我偷偷喜歡她,也可以隱約的意識到她喜歡我。一日下午大掃除,整間教室一時騷動。我擦前門由右而左,她整理黑板由左至右。當大夥紛紛竣事,只有我和她還刻意的認真著。越來越近,我在門背,她杵在牆角,在那個光明正大又被班上同學忽略的壁壢角,她若無其事的擦著黑板邊框,開口對我說:

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喜,害臊,啵啵心跳,惶惶不知如何回答。

「啊?」我像是頃刻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詰屈聱牙,格格不吐。

我事後非常懊悔,那天她低著頭回坐,放學後也低著頭匆匆回家。純樸的客家庄,男女授受不親,稍有風吹草動的戀情,旋將化為蜚短流長的市虎。在烏龜都可以說成鱉的年代,我壓抑自己的情感,終究不敢對她表白。

國中畢業後,同學各計東西。我念中壢高中,她念中壢高商,兩所學校都必須經過中央西路。我仍奢盼這個戀情可以重複上演,在兩個「壁壢角」起死回生。很可惜的,我們卻從來沒在路上相逢過。直到我考上大學,她進入職場,國中同學第一次開同學會,那一天在同一間教室,我與她在舊地重逢。她與我談笑自若,彷若早已走出了那個陰暗的垃圾坑。

我想戀情也會時過境遷的,私下揣測當年的壁壢角,或許只是她情竇初開的少女天真,如今早已不復。直到大三那年,我才交了女朋友,半年後,我接到她寄到學校的信。內容述說,國中時在壁壢角被我拒絕後,至今一路對我思念,同學會後,一直想鼓起勇氣寫信給我,又因為我念大學,她只念高職而感到自卑。當她最終決定將信投入郵筒,她要再一次問我:

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我回信告訴她,自己已經有了女友的消息。卻不敢告訴她,這是一樁錯過的戀情。同樣的兩句話,十年的距離,遙遠的信箋,我可以想見她展信時的痛楚。其後我結婚生子,偶思此事,總有一種負人青春的愧疚。幾年後轉輾得知她已婚的訊息,方才釋躁矜平。

年近半百,國中同學K在臉書上告訴我,他在上海黃浦江畔遇見了她,說她已經離婚了,常常一個人在江畔,看夜裡的渡輪來回。
葉國居書法  行書

我又再次想起客家庄,那些無掩無遮的壁壢角,那般不打眼的角落、垃圾坑,醞釀了許多故事的開端。機會一縱即逝,設若我當初爽朗應諾,人生的小說或將改寫。

在我的心中也有一個壁壢角,故事出發了,卻到不了要到的地方,三十多年後,讓一個旅人在天涯變成了遊魂。

客家新釋 \ 海鰍 (聯合報副刊)



作者攝於故鄉海濱

天朗氣清時,站在故鄉的田畝上,便可望見近海的船行。大海近在咫尺,我卻鮮少有海的回憶。沿著茄苳溪往下走,經過一大片黑壓壓的防風林,其後就是人稱黑水溝的台灣海峽了。



客家先民遺作渡台悲歌,文中「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的描述,看來那個年代,故鄉眼前這片海,是鬼門第一關。倖存的客家祖先深知黑風孽海,詩句口耳相傳,文字堆疊如磚,成為一條長長的禁線。四十歲時,我第一次出國,飛機在海峽上空,陡地發現自己距離海是那麼遙遠。不就是海邊人嗎!卻對海如是陌生。不惑之年,大惑初至。


西臘神話中海妖賽蓮的故事,一直都是我對渡台悲歌中黑水溝的想像。人頭鳥身的海妖,經常盤旋在墨西拿海峽附近的礁石或船舶高處,她用美妙的歌聲迷惑過往水手,讓他們如癡如醉地往上瞧,肇致船隻撞上暗礁沒頂。少有人能逃過她致命的誘惑,一如「千個人去無人轉」般的壯烈。大英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時,對賽蓮早有耳聞,事先防備,他令同行者皆以白蠟自封雙耳,並請伙伴將他用繩索牢牢綁在桅杆上。唯獨奧德修斯自己沒有封耳,他想求證賽蓮歌聲的誘惑,又希望一旦危急時可以保命。船入險域,當奧德修斯聽到賽蓮歌聲時,竟瘋狂似的極欲掙脫繩索向她奔去,同伙見狀連忙將其更加牢綁緊束,直到船隻離開墨西拿海峽。賽蓮因為此次誘惑失利,最後化為岩石冷冷盤踞。我猜,那個年代的黑水溝,說不定也有賽蓮般的冥路的引人,水葬渡海來台的客家祖先。


故鄉入冬,木麻黃圍成的防風林外,屢屢聽見風呼呼的神哭鬼號,偶爾又像有人在歌唱。叔公太是客家莊率先在防風林內經營一樁無本生意者,木麻黃小枝落葉的下方,漲潮時帶來無盡藏的屎蟹,他意外發現高蛋白的屎蟹是天然的雞食。密而不宣,兀自圍籬養雞,搭製帳篷夜宿其中,卻突然在一個黑夜過盡後驚恐撤離。子時,他已經入睡了,月娘掛在西天,林裡篩入破碎的月光,他聽到從海灘上傳來動人的歌聲,起身一望,一個女人轉身向他招手。正白背黑的衣著,他直覺有異,莊裡沒見過女人是這身打扮呀。鑑於這個海域,每年總有接二連三的人淪為波臣,他趕緊回到棚內,把棉被從頭到尾裹得緊緊的。那女人的歌聲由遠而近,彷若就在篷外兜留,拂曉方歇。



葉國居書法  行書
陽光出來後,他狂奔回家,斷然放棄輝煌的養雞事業。四十多年來,再也無人在林內養雞了。偏偏他回家後,傳來一條大魚擱淺沙灘而斃,村人競相挖肉以食的消息。叔公太聽聞此事非常篤定,不願再踏進那個海域了,豈料午後心神不寧,方才蹣跚一探究竟。他幾乎在心裡驚叫一聲,海岸長長直指天際,大魚竟不偏不倚擱臥在昨夜那女人的出現地。
「係海鰍,比屋較大。」他吭吭哧哧地喘著粗氣,對眾人說道。


海鰍,客家語,指的是鯨。這是客家莊所見最大的動物了,然而大小不是重點,從防風林撤離到大鯨出現,他直覺女人和大魚間有密切關聯,卻如何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像是存在又不存在。事過境遷後,他與眾童分享當年海邊的經歷,只見一個綽號「葉谷雞」的孩童看出破綻:「她(牠)們穿的是同一件衣服呀!」叔公太當下一怔,逕自站了起來,彷若大霧初開。背黑腹白,那個女人正是海鰍的化身啊!或許是誘惑失利後,被打回原形擱淺海岸,最後化為浪裡的沙。濤起濤落,那是客家莊最早的海鰍傳說。

2019年5月16日 星期四

禾夕夕 (本文獲九歌年度散文得主)


                                                              

 

    第一次看到移屋」這個廣告牌,父親眼盯盯的對著我問:移屋是不是搬家?我想了很久後告訴他,比較像是蝸牛揹著殼走。

 

    西濱計畫道路截取老宅一角,穿過國產局所有的相思林地,筆直駛進我們家的田。田搬不動,房搬不走,設若人能以蝸牛為師,揹著殼走的搬家,父親躍躍欲試。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地指畫,抬頭望望看板。低頭,寫下左邊的「禾」。再抬頭,又俯身寫下右邊的「多」。父親說,移是「禾」加「多」,移屋後應該禾多多,好收成。在我看來,父親寫的這字結構鬆散,子字元各自獨立彷彿互不相干,他像是在寫,禾。夕。夕。

 

    如果,硬是要說他寫的是「移」字,直覺下似乎少了什麼似的。

 

    父親並非眼不識丁,但認得的字數有限,對字似懂非懂。八十年初,父親突然面臨一連串過去與他無關的新辭彙,公告現值加四成、道路徵收用地……等,一個垂垂老矣的考生,在濱海的偏鄉,坐在人生的試場,面對陌生的名詞解釋、計算方式,他不會做答。咬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

 

    時間是有大限的,鐘響交卷,就要決定答案。老家究竟搬還是不搬?還是要等機械怪手來開腔?

 

    搬或不搬二十來坪大的蝸居,到底搬還是不搬咧截取一角雖可偏安一隅,但是房子就沒那麼完好如初了。設若人去樓空,田園漸蕪父親又說萬萬不可,怨怨焦焦的陷入了前憂後慮的拉拔。看到了移屋廣告後,他欣喜若狂,決定師法一隻蝸牛揹著殼走。

 

    經過多方評沽接洽,毗連老宅四周的土地,都無法讓蝸居容身,父親決定揹著重殼遷往四百公尺外的水利地安居樂業蝸步日行二十來米,換算距離約莫二十天才能到達。移屋工人在老宅的四周挖溝作嫁,三十六個千斤頂將整棟房子墊高,以枕木和鋼管充做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反覆的以油壓推動器來推動這個大蝸牛前行。

 

    房子在旅行,父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竊竊自喜保住了老家,心滿意足這個世代竟然有這般的神工鬼力。更具體來說,在他左支右絀百般煎熬時,這種開創式的蝸牛搬家,彷若是一種幻覺,讓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房子在移動中,停水停電,父親坐息不受影響且心情亢奮,像是客家莊廟會時辦桌請客,他殷殷把工人當成客人,眼笑眉舒裡外招呼,寧靜的老屋,在施工期間熱鬧騷騰。

 

    很不幸的,房子到達定位,工人將水電接通的那晚父親卻生病了,咳嗽密集夜不成眠。小孩會戀床,人老會戀家,但是房子依舊呀!何以房子結束了旅行,父親的喉嚨,卻出現了移屋哐哐咳咳的騷動聲。這聲音好像是在玩接力遊戲,白天工期結束後,咳嗽在夜晚接踵而來。

 

     一連數日,父親咳未癒,夜深越密,我在睡夢中晃晃然,屢在驚醒的片刻以為移屋工程還再進行,哐。哐哐哐。看病找不出原由,最初以為父親是勞累所致,可是一連數月未見好轉,就不得不另作他想。移屋是父親決定的,相對於微薄的搬遷補償,移屋所費不,父親不計代價讓房屋完整,但是憂慮煎熬似乎沒有得到救贖,反而在房子定位後變本加厲。

 

    他每個夜,悄悄回到考場。

 

父親杵在樓梯中間,右腳上一樓階,旋以左腳下一樓階,上階下階,下了階又再上階,反,但終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拿不出定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試著把時光倒回來,呆鄧鄧的,想了又想。

   

    此後父親經常在夜,無緣無故回到舊居。他在那塊空地上打旋磨,來回踱。像早出門的鳥,夜歸找不到回家的巢,心焦焦的在巢邊盤飛。西濱公路通車的前幾年,三更半夜車聲零落,路過有人看見一個白頭堆雪的老頭,指天指地喝鬼罵神,旋即加速油門遠去,或有醉者下車小解,被嚇得夯嘴夯腮不能言語。隨風流傳的話渣一發不可收實。說相思林內有一個白頭鬼,為了地盤,與烏壓壓的黑面鬼爭論不休。

 

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叫了他。當頭對面問個究竟,父親卻煞有其事的說,他正忙著在移屋。           

  
葉國居書法  自作散文禾夕夕
                                     




 

   我的心頓時抽成一團。移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醉心在途中;睡在床上,卻不知所以然站在故居舊址上,那一定是在夢中流浪了,以身歷其境的夢遊方式,追求仍未迄及的夢想。

 

    父親不清楚自己何以若此,會在暗中來到老屋舊址。我猜,移屋只是移走了空殼,蝸牛和父親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似乎無法等同類比。保有並不等於擁有,享受非同感受。從父親移屋後坐臥不寧看來,肯定是父親在移屋後,仍然沒感受到家的完整,更無法在精神上擁有那個空間。

 

 

    在早之前,林後的秧圃,春來秧苗青青,父親以巴掌大般近若方形的鏟子,將秧苗連泥帶根鏟起,以環狀逐一堆疊置入簡易的竹簍,挑到上畝下畝蒔下。來去之間,擔頭的左右皆有大批的秧苗隨行,從小田到大田,他黑家白日「移」蒔幼秧,烈陽如漿汗水如雨,「移」蒔雖然辛勞,他卻樂在其中的享受「侈」字的奢華,隨行的秧苗宛若眾多的隨從婢女。一畝方田,父親一個天下。


 

    他是「移」這個字的力行者,「禾」加「多」,越移越多。唯獨在移屋這件事情上,父親卻移得一貧如洗。馬路開通後,他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呎尺四百米,就變成漫漫長路了,成為父親晚年不分晝夜往來頻仍的道路。那是一種機械式的重複,一種無謂的忙碌奔波。日日目送揚長而過的車流,擴張父親容顏的車窗,一張張。南來北往,千里萬里。

 

    有一天,父親咳嗽加劇,不能為一餐之飯食,啷食屑湯水灑落滿地。他坐攤在沙發上,頭歪向窗邊看去,短吁長嘆的說老家不見了。歲月如流,故居舊址被長高的野草大規模的占據,沿著西濱公路右側,民宅零星種進地頭地腦。次日,我決定踏回故居舊址一探究竟,站在那裡,無論怎麼盼,只能看得到四百公尺外我們家房子右上方一角。天空線在無聲無息中變調了,舊址與房子,好比是漸行漸遠的送行。我再向前方看望,砂石車呼嘯馳過,風來走礫飛沙,水文走象,又那復是昔日一望無際「禾加多」的青青田園,整座天空灰濛濛的。離開前,我再次微墊腳尖看看那房子小小的一隅,相信終有這麼一天,重臨斯地時,那小小的一隅也將在視線中淹沒。

 

    目光分離了,就是盼。驚覺在父親的心靈裡,房子仍不停的移動著,與故居舊址不停的在遙遠,從親膩到疏離,從抽象到具象。工程十多年後,父親說他仍忙著在移屋,這事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從這個角度觀之,房子與地基的距離在抽象中越來越遠,然而隨著父親的日老月衰,眠思目想日望夜盼直到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他在四百公尺內患了嚴重的相思,已成為具象不爭的事實。

   設若真的如此,啷就不會停歇,移屋與咳嗽,日益月滋勢必無法收斂。又啷,抓心撓肝,早已無藥可醫,這好比日東月西,就算相見也無法相聚。依照醫生的說法,強迫症者身體無恙,惟係生理使然,有可能是一次緊張的夢魘經驗,此後一生如影隨行。

 

    有一陣子父親走路顯得顛躓吃力,躺不住,坐不著,好不了。白天,他依在客廳的窗邊。照常理論斷,夜晚他應該會安份在家的。卻出人意表,父親半夜在外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回父親夜晚不見了,我就會連想起多年前那趟餐風露宿的移屋往事,停水停電的暗中,每個愉快的夜晚。說不定這麼多年來,哐哐咳咳的夜,夢遊時的披星戴月,這個幻覺持續給父親帶來心靈無尚的慰藉。

 

    那年父親天真的以為,房子原貌移走,就能完美如初,事實非也。故居坐擁四田,卿卿土地就是一把帶不走的鑰匙。禾夕夕,房子土地東分西移,父親那個字寫的支離破碎,乍看的直覺就是少了什麼,早早就預言了移屋勢必落東落西,沒有鑰匙,終究是進不了家門!

 

    於是,父親的移屋工程至今還持續的進行中。我的歲月不斷向前,他的時間卻重覆回到從前,空轉的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他持續努力的保全完整的家,我認真的成全這個假象。

 

    半夜發現父親不見了,我不需找他。如果真的這麼巧,天剛嚮明我就在外頭碰見他,我會微笑的向他道聲:好早呀!老爸,辛苦了。

 

    還在移屋嗎?嘿嘿,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美好的幻覺。已無探究的必要。

 

    父親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快快乎?碌碌乎?我已經滿不在乎!

 

    禾夕夕,沒有公文書上載明的限定搬遷日那麼容易。父親在移屋中得到唯一的救贖,就是這個工程沒有完工日,永遠永遠,只在遙遠的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