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6日 星期四

禾夕夕 (本文獲九歌年度散文得主)


                                                              

 

    第一次看到移屋」這個廣告牌,父親眼盯盯的對著我問:移屋是不是搬家?我想了很久後告訴他,比較像是蝸牛揹著殼走。

 

    西濱計畫道路截取老宅一角,穿過國產局所有的相思林地,筆直駛進我們家的田。田搬不動,房搬不走,設若人能以蝸牛為師,揹著殼走的搬家,父親躍躍欲試。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地指畫,抬頭望望看板。低頭,寫下左邊的「禾」。再抬頭,又俯身寫下右邊的「多」。父親說,移是「禾」加「多」,移屋後應該禾多多,好收成。在我看來,父親寫的這字結構鬆散,子字元各自獨立彷彿互不相干,他像是在寫,禾。夕。夕。

 

    如果,硬是要說他寫的是「移」字,直覺下似乎少了什麼似的。

 

    父親並非眼不識丁,但認得的字數有限,對字似懂非懂。八十年初,父親突然面臨一連串過去與他無關的新辭彙,公告現值加四成、道路徵收用地……等,一個垂垂老矣的考生,在濱海的偏鄉,坐在人生的試場,面對陌生的名詞解釋、計算方式,他不會做答。咬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

 

    時間是有大限的,鐘響交卷,就要決定答案。老家究竟搬還是不搬?還是要等機械怪手來開腔?

 

    搬或不搬二十來坪大的蝸居,到底搬還是不搬咧截取一角雖可偏安一隅,但是房子就沒那麼完好如初了。設若人去樓空,田園漸蕪父親又說萬萬不可,怨怨焦焦的陷入了前憂後慮的拉拔。看到了移屋廣告後,他欣喜若狂,決定師法一隻蝸牛揹著殼走。

 

    經過多方評沽接洽,毗連老宅四周的土地,都無法讓蝸居容身,父親決定揹著重殼遷往四百公尺外的水利地安居樂業蝸步日行二十來米,換算距離約莫二十天才能到達。移屋工人在老宅的四周挖溝作嫁,三十六個千斤頂將整棟房子墊高,以枕木和鋼管充做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反覆的以油壓推動器來推動這個大蝸牛前行。

 

    房子在旅行,父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竊竊自喜保住了老家,心滿意足這個世代竟然有這般的神工鬼力。更具體來說,在他左支右絀百般煎熬時,這種開創式的蝸牛搬家,彷若是一種幻覺,讓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房子在移動中,停水停電,父親坐息不受影響且心情亢奮,像是客家莊廟會時辦桌請客,他殷殷把工人當成客人,眼笑眉舒裡外招呼,寧靜的老屋,在施工期間熱鬧騷騰。

 

    很不幸的,房子到達定位,工人將水電接通的那晚父親卻生病了,咳嗽密集夜不成眠。小孩會戀床,人老會戀家,但是房子依舊呀!何以房子結束了旅行,父親的喉嚨,卻出現了移屋哐哐咳咳的騷動聲。這聲音好像是在玩接力遊戲,白天工期結束後,咳嗽在夜晚接踵而來。

 

     一連數日,父親咳未癒,夜深越密,我在睡夢中晃晃然,屢在驚醒的片刻以為移屋工程還再進行,哐。哐哐哐。看病找不出原由,最初以為父親是勞累所致,可是一連數月未見好轉,就不得不另作他想。移屋是父親決定的,相對於微薄的搬遷補償,移屋所費不,父親不計代價讓房屋完整,但是憂慮煎熬似乎沒有得到救贖,反而在房子定位後變本加厲。

 

    他每個夜,悄悄回到考場。

 

父親杵在樓梯中間,右腳上一樓階,旋以左腳下一樓階,上階下階,下了階又再上階,反,但終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拿不出定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試著把時光倒回來,呆鄧鄧的,想了又想。

   

    此後父親經常在夜,無緣無故回到舊居。他在那塊空地上打旋磨,來回踱。像早出門的鳥,夜歸找不到回家的巢,心焦焦的在巢邊盤飛。西濱公路通車的前幾年,三更半夜車聲零落,路過有人看見一個白頭堆雪的老頭,指天指地喝鬼罵神,旋即加速油門遠去,或有醉者下車小解,被嚇得夯嘴夯腮不能言語。隨風流傳的話渣一發不可收實。說相思林內有一個白頭鬼,為了地盤,與烏壓壓的黑面鬼爭論不休。

 

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叫了他。當頭對面問個究竟,父親卻煞有其事的說,他正忙著在移屋。           

  
葉國居書法  自作散文禾夕夕
                                     




 

   我的心頓時抽成一團。移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醉心在途中;睡在床上,卻不知所以然站在故居舊址上,那一定是在夢中流浪了,以身歷其境的夢遊方式,追求仍未迄及的夢想。

 

    父親不清楚自己何以若此,會在暗中來到老屋舊址。我猜,移屋只是移走了空殼,蝸牛和父親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似乎無法等同類比。保有並不等於擁有,享受非同感受。從父親移屋後坐臥不寧看來,肯定是父親在移屋後,仍然沒感受到家的完整,更無法在精神上擁有那個空間。

 

 

    在早之前,林後的秧圃,春來秧苗青青,父親以巴掌大般近若方形的鏟子,將秧苗連泥帶根鏟起,以環狀逐一堆疊置入簡易的竹簍,挑到上畝下畝蒔下。來去之間,擔頭的左右皆有大批的秧苗隨行,從小田到大田,他黑家白日「移」蒔幼秧,烈陽如漿汗水如雨,「移」蒔雖然辛勞,他卻樂在其中的享受「侈」字的奢華,隨行的秧苗宛若眾多的隨從婢女。一畝方田,父親一個天下。


 

    他是「移」這個字的力行者,「禾」加「多」,越移越多。唯獨在移屋這件事情上,父親卻移得一貧如洗。馬路開通後,他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呎尺四百米,就變成漫漫長路了,成為父親晚年不分晝夜往來頻仍的道路。那是一種機械式的重複,一種無謂的忙碌奔波。日日目送揚長而過的車流,擴張父親容顏的車窗,一張張。南來北往,千里萬里。

 

    有一天,父親咳嗽加劇,不能為一餐之飯食,啷食屑湯水灑落滿地。他坐攤在沙發上,頭歪向窗邊看去,短吁長嘆的說老家不見了。歲月如流,故居舊址被長高的野草大規模的占據,沿著西濱公路右側,民宅零星種進地頭地腦。次日,我決定踏回故居舊址一探究竟,站在那裡,無論怎麼盼,只能看得到四百公尺外我們家房子右上方一角。天空線在無聲無息中變調了,舊址與房子,好比是漸行漸遠的送行。我再向前方看望,砂石車呼嘯馳過,風來走礫飛沙,水文走象,又那復是昔日一望無際「禾加多」的青青田園,整座天空灰濛濛的。離開前,我再次微墊腳尖看看那房子小小的一隅,相信終有這麼一天,重臨斯地時,那小小的一隅也將在視線中淹沒。

 

    目光分離了,就是盼。驚覺在父親的心靈裡,房子仍不停的移動著,與故居舊址不停的在遙遠,從親膩到疏離,從抽象到具象。工程十多年後,父親說他仍忙著在移屋,這事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從這個角度觀之,房子與地基的距離在抽象中越來越遠,然而隨著父親的日老月衰,眠思目想日望夜盼直到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他在四百公尺內患了嚴重的相思,已成為具象不爭的事實。

   設若真的如此,啷就不會停歇,移屋與咳嗽,日益月滋勢必無法收斂。又啷,抓心撓肝,早已無藥可醫,這好比日東月西,就算相見也無法相聚。依照醫生的說法,強迫症者身體無恙,惟係生理使然,有可能是一次緊張的夢魘經驗,此後一生如影隨行。

 

    有一陣子父親走路顯得顛躓吃力,躺不住,坐不著,好不了。白天,他依在客廳的窗邊。照常理論斷,夜晚他應該會安份在家的。卻出人意表,父親半夜在外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回父親夜晚不見了,我就會連想起多年前那趟餐風露宿的移屋往事,停水停電的暗中,每個愉快的夜晚。說不定這麼多年來,哐哐咳咳的夜,夢遊時的披星戴月,這個幻覺持續給父親帶來心靈無尚的慰藉。

 

    那年父親天真的以為,房子原貌移走,就能完美如初,事實非也。故居坐擁四田,卿卿土地就是一把帶不走的鑰匙。禾夕夕,房子土地東分西移,父親那個字寫的支離破碎,乍看的直覺就是少了什麼,早早就預言了移屋勢必落東落西,沒有鑰匙,終究是進不了家門!

 

    於是,父親的移屋工程至今還持續的進行中。我的歲月不斷向前,他的時間卻重覆回到從前,空轉的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他持續努力的保全完整的家,我認真的成全這個假象。

 

    半夜發現父親不見了,我不需找他。如果真的這麼巧,天剛嚮明我就在外頭碰見他,我會微笑的向他道聲:好早呀!老爸,辛苦了。

 

    還在移屋嗎?嘿嘿,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美好的幻覺。已無探究的必要。

 

    父親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快快乎?碌碌乎?我已經滿不在乎!

 

    禾夕夕,沒有公文書上載明的限定搬遷日那麼容易。父親在移屋中得到唯一的救贖,就是這個工程沒有完工日,永遠永遠,只在遙遠的路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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