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6日 星期四

暗夜挲摩 (髻鬃花)


 

髻鬃花

對於黑夜的形成,始終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心中凝聚它,與人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每一個烈陽如漿的白日裡,祖母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每一節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揮汗如雨。強大的日光,攫取祖母髮中的黑色素與汗水蘸成墨汁下嚥,經過時間的消化後排泄出來,叫做黑夜

濃稠的黑夜在暗中默默的成長,流淌於小溪庭院、穀倉柴坊、豬舍鷄寮並不斷的擴張向田畝間的菜圃和水塘。夜色如墨,團團緊緊的包圍村莊,但它卻鎭不住祖母的雙腳,她背負著浩大的夜色,如同白日頂著烈陽,仍不斷的在田畝間穿梭,在豬舍鷄寮間忙碌著。

    對於我們小孩而言,鄕下的黑夜充滿著神靈鬼魅的氛圍。一入黑夜,便不敢大聲言語,不敢遠離住宅的四周,這是黑夜懾人的力量但是,你一定很難想像,對於黑夜,我竟然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因爲我老早就發現了夜的繽紛和熱鬧,笑臉的月光穿過濃密的樹林,我在其中感覺大樹正在拉拔成長溪水的唱遊伴著夜蟲唧唧,我在庭前微弱的燈泡下看著飛蛾翩翩起舞。除了這些外,還能騷動寧靜與黑夜的,便是祖母髮間流動的白光和她密集的咳嗽聲了!

就我有記憶之始,祖母的頭髮並非全白,大抵是黑白相摻的,到底是什麼時候,黑色素從她的髮中消耗、蒸散,我便全然不知了。記得我在念小學五年級時,一天,中午從學校回來吃午餐,在竹筷起落之間,發現在碗飯中夾雜著一根長髮,半截如霜、半根如墨,等到下午放學用晚餐時,再發現菜中的髮絲,便已通根如霜。

小時候的我並不懂事,屢屢發現飯菜間的髮絲,不管黑白,我總會先對祖母抱怨一番,卻從不關心黑與白所象徵的意義,我對祖母的白髮沒有任何的戒懼,就如同黑夜在我的心中不設防是一樣的,它們不停的佔據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我卻沒有一點警覺祖母這一輩的客家村婦習慣將長髮緊束成圓圓的髮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我把它取名為「髻鬃花」。童年時我總是尾隨著這朵花到田園,它流著汗水的花香,隨著祖母年歲的增長,越來越白越像個花兒越老越開花。

一回,中午用餐時,我發現菜中有幾隻螞蟻,打開湯鍋,竟發現成群的蟻屍,我一下子氣急敗壞的向祖母大聲的說道:「不煮頭髮,換煮螞蟻了?」

螞蟻不會吃壞人的。」祖母怯怯的趨前安慰著我,也不知要說些什麼。

那晚上就煮螞蟻吃好了!」我在盛怒中擱下飯碗,逕自往外頭衝去。

 夕陽下山,我才踩著步伐回家,一進家門,發現祖母不在家中炊飯,飢腸轆轆,心中有些著急,卻驚然的發現一輪白霜霜的月,在廚房窗邊晃悠悠的動著。我趨前一看,祖母弓身在窗邊,端著一鍋豬油盆,利用逐漸流失的天光,正在挑撿油盆中的蟻屍,不時的將沾滿油漬的手指伸進嘴裡舔乾,似乎深怕丁點的油脂浪費了眼看天就快黑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慌忙。我悄悄的走近祖母的背後,發現她的頭就如同望日之月,像是由許多許多花朵簇擁而成的花束,在每一根的髮絲之間,流著暖暖的光汁,彷彿在一個下午之間,祖母的頭髮徹底的變白,究竟整個下午,祖母做些什麼事了?竟然讓烈日如此狠毒的吞盡她髮中的黑色素,我正納悶的想著。

    回來了」祖母發現我回家了高興的向我說道:

晚上的飯菜不會有螞蟻了,我在這挑了整個下午,一定夠乾淨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再看到她被憂慮拉扯陷落的雙頰,眼睛已是灰濛濛的一片。

 穿過廚房窗邊的那道陽光眞的毒辣!

那晚的夜色好濃好濃,將我和祖母密密緊緊的包裹在一起,感覺厚實而溫暖。和祖母躺在同一張床上,徹夜沒有入眠。淚光一直流連在祖母頭上的髻鬃花和蒸散的黑色素之間。
              
108年作者與母親合影在永安漁港

菜蟲

    祖母以種菜爲生。二分的田地種了十餘種菜作,當菜作成熟的時候,她會挑去市場賣,或向上莊的阿壽伯換米,向大碑養殖魚蝦的人家換魚換蝦。這些菜作,便成爲我們的衣食父母。然而,種菜的辛苦,隱藏著不爲人知的辛酸。菜作經不起狂風,也經不起旱澇,除了這些之外,最讓祖母感到傷神的,便是那些日夜顚倒,無法數計的菜蟲

菜蟲,最喜歡在涼爽的夜裡出來,白天陽光來時即躱進泥土裡。祖母常在一覺醒來,發現肥美的菜葉被菜蟲食成坑坑洞洞,這些坑洞讓祖母耿耿難安,如同一個國家的版圖,遭逢敵人攻陷、掠地,令人憂心如焚。當生計無法算計時,祖母會做出最頑強的抗拒。

七月之夏酷熱難眠。夜裡,祖母駭然而起,她把我叫醒,吿訴我她夢見成群的菜蟲,在水涘草浦間蠢蠢欲動,正要大舉的進攻菜園。我們迅即著裝,一如遭到敵人的夜襲,我緊緊的尾隨在祖母的後頭,在漆天墨地裡,藉著星光行走於陡峭的田埂上。無聲無息。安靜無語。像是要在利刃出鞘的瞬間,一舉刺向敵人的心臟。

腦滿腸肥的菜蟲,總是在夜半無人時,吃得癡肥臃腫,然後發出腥臊嗆鼻的飽嗝。祖母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的姆指如刀,食指似鍘,用力的將隻隻的菜蟲切斷。我蹲在一旁,望著死去菜蟲的身上流出了飽滿的湯汁,鮮明帶翠,彷彿從中可以提煉祖母流下的汗汁、身上的鹽分、皺紋的痕跡,以及逝去的年歲。

我曾多次的想像,自己在大快朶頤葉菜時,如同菜蟲不斷的嚙啃吸吮祖母的汗水和心血。鮮明帶翠的湯汁,同樣地在我的身上盤旋、流淌。一日夜裡,跟著祖母去抓菜蟲,右手一不小心,被田埂上的五節芒割傷了,鮮血汩汩的流出,祖母連忙的在菜園中找尋蕾公根的莖葉,在口中嚼碎後,連同溫熱的唾液,敷在傷口翌日醒來,傷口竟然流出與菜蟲同質的湯汁,令人驚愕莫名。

我一面擦拭著傷口流出的湯汁,側耳聽到死去菜蟲的哭啼,腦中浮現的是祖母身上的血水,不斷嘩嘩啦啦流人我的體內,她顯得逐漸虛脫、憔悴、蒼老。其實我只是一隻受盡祖母寵愛的菜蟲,長年以來,有恆的蠶食著祖母的心血,當多年以後,我仍時常爲一幕自己率領著成群菜蟲, 嘖嘖有聲吸食著祖母心血的夢境而驚醒。

醒來的時候,祖母已經躺在遙遠的山崗。

她死於肺癌。X光片下的二片肺葉,被一種名爲「菌」的小蟲食成一個黑黑點點的坑洞,不斷的瀕臨崩塌的邊緣,在螢光幕上,又如同兩片在殘風中的敗葉,隨著祖母急切的喘息不定的搖擺。但對祖母而言,二片完整的肺葉,已經不具任何意義。即使在生前,肺葉的質量依舊沒有辦法和菜葉相抗衡,爲的是讓一個疼愛的孫子,三餐得以溫飽。

如今,再也不能品嘗到祖母手植的菜作了,但是祖母在暗中弓身抓蟲的影像,一直都在我的眼眶中定居著,如同蕾公根上祖母唾液的溫熱,至今餘溫猶存,在我多年後仍多感的指間。

祖母的新址

祖母死了

    她的雙頰凹陷,皮膚皺黑,身體比在世的時候,彷彿縮小了許多。像是木乃伊,泛黑、冰冷、乾枯,而且已經逐漸的凝固成型,掀開白幡,我再也忍不住悲痛。

沒有人來報惡耗!在台中念書宿舍沒有電話,期末考的最後一天,早上陽光烈烈,沒想到考試結束時,便已細雨如織,我坐在試場中,憂心如焚的作答,我可以確信,在同一時間裡,祖母正躺在故鄕那張隨著病情加劇搖晃的床上,急促的呼吸聲,正穿過千片雲層、百條山川,間間叠叠的在我的耳膜中催促而來。坐上火車,心中早已瀰漫不祥的兆頭。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時四十分,北上的自強號,我憑窗而坐,駭然的聽見祖母的最後一聲咳,響成天邊的一聲雷。

向來有許多事,我和祖母是交感互通的。祖母辭世的時間,與我憑著車窗聽到驚雷一聲的時間,事後對照沒有絲毫的差池。任何的感覺、幻覺,在長達多年的相處裡,也經常是相互交應的,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思想和相思。我在弱冠之年離鄕讀書,早已體會出鄕愁的滋味,在每一個晨昏間,在每一個季節裡,鎭日坐在課堂上讀書,卻發現手上長了厚繭,日日感覺得出肩上的辛酸,其實,那正是一百多里外的祖母,日夜勞動耕耘的辛勞,竟相同的在我身心中滋長。我在台中,最惦念的就是祖母多咳的病,屢屢讓我想到鞭炮,爆裂後肉身即將支解的恐懼。每次我回家時,她總是隱忍在我的面前不咳,或許是相思使然吧!看到她倚門淒遲等待我回家的臉孔,實在不忍揭發她的濃痰隨處可見的事實,心知肚明祖母的病情,只是,我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便是互隱瞞,不讓對方增加負擔。

 祖母死了。我坐在她的靈前三個夜晚,用心回憶就我所知道的祖母一生。少年多折,中年勞苦,晚歲病疾纏繞,如同一條崎嶇的山道,從卑處到高嶺,未見平坦。她就像靈前的蠟蠋,肉身在燃燒, 滴下的汁液凝固成我,當她的生命走到盡頭,所有的精氣、血水都已完整匯入我的體內。像是一個重新的開始。我在渺渺的白煙裡,感受祖母在我生命中的分量,我宛若是祖母的替身,每每在冥紙的燃燒之間,抬頭望望靈前的相片,總覺得像極了自己。

或許,如今祖母只剩一具勞動過度的皮囊,一具需要長期睡眠、徹底休息的身軀,當三個黑夜過後,祖母將定居在一個倚山傍水的新址,所有一切一切辛苦、辛酸的回憶,纏繞的宿疾,將隨著黃土一一掩蓋。我將要在她的塚上植上美麗的花卉和樹苗,讓她有一個安適的家,舒適的過著她的生活。當如炮的咳聲不再,黏腻的濃痰不來,所有的病痛不發,一切的俗世不擾,感覺是那麼寧靜而美好。

我豁然開通了,祖母死了,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歡喜。



而我漸漸的相信,死亡只是靈魂的移居,正如同祖母身上的血水、精氣完整的灌注我的體內,只要我在,她終究還是存在的。我有越來越深的感覺,祖母依舊沒有離開老家的四周,因爲我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肌膚領略得出她的體溫,味蕾嗅得出她身上的味道。在每一個雷聲中,聽到她的咳聲在每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看到她流著白光的頭髮,看到一朵髻鬃花。站在祖母的神位前,燃一炷淸香,低頭跪拜,在我抬頭的瞬間,看到渾濁的煙像一條長長的白蛇,纏繞出一些迷濛的影像:祖母淒遲的臉孔。廚窗邊的月光。坑洞的肺葉。菜蟲。
葉國居書法   髻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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