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客家新釋 \ 海鰍 (聯合報副刊)



作者攝於故鄉海濱

天朗氣清時,站在故鄉的田畝上,便可望見近海的船行。大海近在咫尺,我卻鮮少有海的回憶。沿著茄苳溪往下走,經過一大片黑壓壓的防風林,其後就是人稱黑水溝的台灣海峽了。



客家先民遺作渡台悲歌,文中「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的描述,看來那個年代,故鄉眼前這片海,是鬼門第一關。倖存的客家祖先深知黑風孽海,詩句口耳相傳,文字堆疊如磚,成為一條長長的禁線。四十歲時,我第一次出國,飛機在海峽上空,陡地發現自己距離海是那麼遙遠。不就是海邊人嗎!卻對海如是陌生。不惑之年,大惑初至。


西臘神話中海妖賽蓮的故事,一直都是我對渡台悲歌中黑水溝的想像。人頭鳥身的海妖,經常盤旋在墨西拿海峽附近的礁石或船舶高處,她用美妙的歌聲迷惑過往水手,讓他們如癡如醉地往上瞧,肇致船隻撞上暗礁沒頂。少有人能逃過她致命的誘惑,一如「千個人去無人轉」般的壯烈。大英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時,對賽蓮早有耳聞,事先防備,他令同行者皆以白蠟自封雙耳,並請伙伴將他用繩索牢牢綁在桅杆上。唯獨奧德修斯自己沒有封耳,他想求證賽蓮歌聲的誘惑,又希望一旦危急時可以保命。船入險域,當奧德修斯聽到賽蓮歌聲時,竟瘋狂似的極欲掙脫繩索向她奔去,同伙見狀連忙將其更加牢綁緊束,直到船隻離開墨西拿海峽。賽蓮因為此次誘惑失利,最後化為岩石冷冷盤踞。我猜,那個年代的黑水溝,說不定也有賽蓮般的冥路的引人,水葬渡海來台的客家祖先。


故鄉入冬,木麻黃圍成的防風林外,屢屢聽見風呼呼的神哭鬼號,偶爾又像有人在歌唱。叔公太是客家莊率先在防風林內經營一樁無本生意者,木麻黃小枝落葉的下方,漲潮時帶來無盡藏的屎蟹,他意外發現高蛋白的屎蟹是天然的雞食。密而不宣,兀自圍籬養雞,搭製帳篷夜宿其中,卻突然在一個黑夜過盡後驚恐撤離。子時,他已經入睡了,月娘掛在西天,林裡篩入破碎的月光,他聽到從海灘上傳來動人的歌聲,起身一望,一個女人轉身向他招手。正白背黑的衣著,他直覺有異,莊裡沒見過女人是這身打扮呀。鑑於這個海域,每年總有接二連三的人淪為波臣,他趕緊回到棚內,把棉被從頭到尾裹得緊緊的。那女人的歌聲由遠而近,彷若就在篷外兜留,拂曉方歇。



葉國居書法  行書
陽光出來後,他狂奔回家,斷然放棄輝煌的養雞事業。四十多年來,再也無人在林內養雞了。偏偏他回家後,傳來一條大魚擱淺沙灘而斃,村人競相挖肉以食的消息。叔公太聽聞此事非常篤定,不願再踏進那個海域了,豈料午後心神不寧,方才蹣跚一探究竟。他幾乎在心裡驚叫一聲,海岸長長直指天際,大魚竟不偏不倚擱臥在昨夜那女人的出現地。
「係海鰍,比屋較大。」他吭吭哧哧地喘著粗氣,對眾人說道。


海鰍,客家語,指的是鯨。這是客家莊所見最大的動物了,然而大小不是重點,從防風林撤離到大鯨出現,他直覺女人和大魚間有密切關聯,卻如何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像是存在又不存在。事過境遷後,他與眾童分享當年海邊的經歷,只見一個綽號「葉谷雞」的孩童看出破綻:「她(牠)們穿的是同一件衣服呀!」叔公太當下一怔,逕自站了起來,彷若大霧初開。背黑腹白,那個女人正是海鰍的化身啊!或許是誘惑失利後,被打回原形擱淺海岸,最後化為浪裡的沙。濤起濤落,那是客家莊最早的海鰍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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