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客家新釋\壁壢角之戀 (聯合報副刊)


客家人將牆角、門背,這些較為陰暗的地方,稱之為「壁壢角」。壢,坑洞也。我一直到了大學,才體會出這辭彙的真義。有一次返鄉,看我年邁的阿婆,掃地時將垃圾集中在牆角暫擱,頓時豁然開朗,壁壢角其實就是垃圾坑。
作者與妻合影於宜蘭

這個習慣在客家庄由來已久,非偶一為之。門背與牆腳,一盞燈鞭長莫及,阿婆的掃帚到不了。碌碌農莊,農人鎮日赤腳來回出入,掃了又髒,髒了便掃,於是在視覺不為常人注意到的僻落,權宜開坑。

坑非真坑,垃圾菜渣果皮群聚暫居,卻假不了。螞蟻在此光明正大交換費洛蒙,蟑螂若無其事在此談情說愛。壁壢角,無掩無遮,卻是祕密默默生長的基地。一部小說,在其間壯大生成。

68年,我讀初中一年級時,我們班上有一個長得標致的女孩,面貌姣好,氣質不俗。我偷偷喜歡她,也可以隱約的意識到她喜歡我。一日下午大掃除,整間教室一時騷動。我擦前門由右而左,她整理黑板由左至右。當大夥紛紛竣事,只有我和她還刻意的認真著。越來越近,我在門背,她杵在牆角,在那個光明正大又被班上同學忽略的壁壢角,她若無其事的擦著黑板邊框,開口對我說:

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喜,害臊,啵啵心跳,惶惶不知如何回答。

「啊?」我像是頃刻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詰屈聱牙,格格不吐。

我事後非常懊悔,那天她低著頭回坐,放學後也低著頭匆匆回家。純樸的客家庄,男女授受不親,稍有風吹草動的戀情,旋將化為蜚短流長的市虎。在烏龜都可以說成鱉的年代,我壓抑自己的情感,終究不敢對她表白。

國中畢業後,同學各計東西。我念中壢高中,她念中壢高商,兩所學校都必須經過中央西路。我仍奢盼這個戀情可以重複上演,在兩個「壁壢角」起死回生。很可惜的,我們卻從來沒在路上相逢過。直到我考上大學,她進入職場,國中同學第一次開同學會,那一天在同一間教室,我與她在舊地重逢。她與我談笑自若,彷若早已走出了那個陰暗的垃圾坑。

我想戀情也會時過境遷的,私下揣測當年的壁壢角,或許只是她情竇初開的少女天真,如今早已不復。直到大三那年,我才交了女朋友,半年後,我接到她寄到學校的信。內容述說,國中時在壁壢角被我拒絕後,至今一路對我思念,同學會後,一直想鼓起勇氣寫信給我,又因為我念大學,她只念高職而感到自卑。當她最終決定將信投入郵筒,她要再一次問我:

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我回信告訴她,自己已經有了女友的消息。卻不敢告訴她,這是一樁錯過的戀情。同樣的兩句話,十年的距離,遙遠的信箋,我可以想見她展信時的痛楚。其後我結婚生子,偶思此事,總有一種負人青春的愧疚。幾年後轉輾得知她已婚的訊息,方才釋躁矜平。

年近半百,國中同學K在臉書上告訴我,他在上海黃浦江畔遇見了她,說她已經離婚了,常常一個人在江畔,看夜裡的渡輪來回。
葉國居書法  行書

我又再次想起客家庄,那些無掩無遮的壁壢角,那般不打眼的角落、垃圾坑,醞釀了許多故事的開端。機會一縱即逝,設若我當初爽朗應諾,人生的小說或將改寫。

在我的心中也有一個壁壢角,故事出發了,卻到不了要到的地方,三十多年後,讓一個旅人在天涯變成了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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