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3日 星期四

客家新釋 \ 賣屎朏(聯合報副刊)




葉國居攝於自作書法作品前
客語中有很多詞彙,意象天馬行空又出人意表,以詼諧包裹純真,在寓意中心存敬事。就以賣東西這件事來說,客家莊也販售抽象之物。一旦小孩患了俗稱豬頭皮的腮腺炎,大人即以紅筆在其臉頰紅腫處畫圈,寫一虎字,旨在將豬頭皮賣給老虎吃。又如長了針眼,眼瞼一隅紅腫如同星火燎原,長者又會拿一張紅紙,以墨筆書寫「火種」二字,象徵性的抹一抹眼瞼後,旋將火種拿到廚房的灶孔門內燒卻,宛如將病賣除消災。
⋯⋯
距離老家五里外,有一個客運站名「小飯壢」,再遠處有一個亂葬崗。此地位於茄苳溪下游,由於位置近海,滿潮時,偶爾可聽到海浪的呼號。隔壁叔公太過世後,有一天我串門子走進他的房間,見房內空無一物。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問起大人,叔公太怎麼不見了,他跑那裡去了呀!只聽見叔婆口氣斬釘截鐵,用客家話說:叔公太去小飯壢賣屎朏。
屎朏,客家話,指屁股。朏,音ㄎㄨ,臀部之意。賣屎朏就是賣屁股,問題是屁股要怎麼賣呢?乍聽之下腦筋全糊,從那天開始,我滿腦子都糾結在賣屁股的情節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幾次夜黑風高的夜晚,胡亂地夢見一堆死去的人,在小飯壢亂葬崗上,秤斤賣兩兜售自己的屁股,么喝著風聲與濤聲成為熱鬧的市集。張開雙眼,我總是在驚恐中自摸屁股安在,深怕天無皂白,那些死去的人,在沸天叫賣聲中,討價還價殺紅了眼,錯賣了別人的臀。
葉國居書法  聆聽花開的聲音
幾次坐在父親的機械狼上,行經亂葬崗,舉目四顧一片死寂,絲毫不像是賣屁股的市集。倒是我開始注意到隔壁村莊的歐流寇,他頭小小的,黑得像一顆石頭,身體大大的,一襲紫衣非常打眼,三不五時就隨著出殯隊伍的鼓陣,出現在小飯壢。聽長者說,他出世後因長相怪異,母親將其棄於數里外大埤塘岸邊的石上,豈料他較母親先行返家。這件事在寒冷的冬天發生,他長大後就像石頭一樣沉默,帶了一股寒氣。我國中時偶在觀音廟前看到他,歐流寇任意在附近眾水果攤取食,主人不敢異議,派出所就在廟埕的後方,沒人報過警。他坐桃園客運不用買票,卻沒有被車掌小姐趕下車的紀錄。
歐流寇的厲害處,是大家怕他,不喜歡他,卻又離不開他。打個比方說,歐流寇家人厭與其語,但只要他連續三天不回家,家人便疾疾央人尋他去,因為他不回家,家人就會大病一場。歐流寇偏偏愛到處閒晃,他諳水性,最常到後湖塘抓魚,寒氣直通幽明,屢至亂葬崗上溜達。每遇往生者出殯,他便會在亂葬崗上擔綱起送行隊伍中的鼓手。拿起鼓槌,神忽其技,花式轉棒、飛棒,前手拋天,旋身轉接,令人目不暇給。我始終不為其炫技所迷,卻止不住注意他的臀,如錐的體態,屁股隨著鼓聲節奏搖擺,瘋狂的律動感覺就將搖散開來,向命喪黃泉裡的諸魂拋售,每每都將我帶回那個秤斤賣兩的夢境裡。依我觀來,歐流寇才是客家莊賣屁股的代言人。
死人賣屁股,活人也賣屁股,賣屎朏的真意就變得難分難解。這些年,客家辭典相繼問世,宛若客語中興時代即將叩世。很遺憾的,我在其間卻遍尋不著「賣屎朏」的詞彙。數月前士林芝山岩的廖運潘老先生,寄來其著「浮生手稿」與我分享。書中內文提及「賣屎朏」一節,認為那是客家人,對遊手好閒四處浪蕩者的形容詞。廖老先生是我的同鄉,學問淵博,已經九十好幾了,其祖厝就在塘背,具離小飯壢近在咫尺。死人趴趴走,活人亂亂逛,豁然發現他賣屎朏的論點,因為臨近地緣而貼切至極。

3 則留言:

  1. 客家 人這在臉上寫字用字的文化傳統,讓我想起美濃客家的敬字亭,依舊傳承客家人這種重字重情的特色,真是令人敬佩,值得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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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謝林翰,敬字亭,確實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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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局長的文章,有這濃濃的客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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