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8日 星期六

客家新釋 \ 畫符 (聯合報副刊)



書法聯展中,一位年近古稀的阿伯,站在我的作品前呆若木雞,狀似恍神。起初,我以為是自己寫的草書,草如符咒,生了神力把他鎮住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當其同行者,將整座展覽場百餘件作品欣賞完畢後,見阿伯仍杵在原地,出聲喚了他。他凝神後深呼吸,頻說,有味道,有味道,同時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字跡才離開。
作者   松菸文創館

我確定他不是被符咒鎮住的,應該是被一種味道迷惑了。我以數步之遙,卻在遲疑中錯失了求證的良機。照常理來說,創作者應該要導覽釋疑的,我卻被他出手的那一幕怔住,眼睜睜看著阿伯一行人走出展場,沒入茫茫人海。到底是什麼味道呀,需要動手才能感受。驚覺自己是在知與不知間左右為難,想要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後,不知該從何說起。


童年時,我是客家莊出了名的宅童,但不是「自宅」,而是「被宅」的。四年級暑假,父親把我送到台北南港,向書法名家張浩然先生拜師習藝,暑假結束回鄉,父親開始對我有很高的期許,每天在我放學回家後便關門落閂,把我宅在家裡,規定我要寫三張工整的楷書才能出遊。這是額外的家庭作業,許多玩伴站在我們家屋簷旁,墊起腳尖,眼巴巴的從窗戶外望著我,要我快寫交差。為了避免讓他們失望,草率走筆,經常不經意就敗露自己寫字的態度。大概有十來次,父親在田間工作回來,見字勃然大怒,拿著竹條疾如星火,從禾埕把我趕回來重寫。

葉國居書法   行書
「你在該畫符呀!」父親千篇一律用這句話嚴厲對我喝斥,同時指著我寫的字,手還有一點顫抖。


「你無看著,仰會知吾在該畫符?」我曾數度質疑父親,我寫字的時候他又沒在旁邊,怎麼會質疑我是亂寫的呢?


畫符,客家語,形容一個人的字跡凌亂、不工整。父親說不出所以然,但是非常堅信我是胡亂塗鴉的。我嘴裡堅決否認,但心裡是默認,因為從來沒有一次是被父親冤枉的。父親在田邊工作一天了,滿身味道。那種味道,是田事家事林林總總的綜合。這個時候,他會握著我的小手教我寫字。大手握小手,彷若幫我包得密密緊緊的。他偎在我的身旁,我清楚聞到父親身上的味道。


那時候我們家養了兩頭水牛,牛糞都會集中在牛屎窟裡,屎窟滿槽時則以畚箕挑到田裡做肥料。每次父親清理牛屎窟,身上的牛糞味道鮮明,如果是在此時教我寫字,味道不言而喻,即便洗手了,那味道仍然是揮之不去。長年月久,我有一種特殊的領悟,牛糞味道經由手的觸摸傳遞,在父親握住我的小手時,味道便不經意地滲入書寫的線條裡,輕重,快慢,焦濕,粗細,氣味不斷強調父親教我書寫時的重點,如同耳提面命,在我復習時,彷若可以循味探究書法的秘笈。尾隨著一頭牛的後面,是寬闊的田野,是氣勢恢弘的書道大觀。


如以當年父親的眼光,毫無疑問的,這幅草書是在畫符。但見阿伯伸手觸摸字跡的瞬間,是否畫符早已無關閎旨。我想起父親對我書法的啟蒙,我在意那個味道,從童年時即已悄悄滲入我經年累月的書寫中,那是客家莊的大器與純真啊!

2 則留言:

  1. 相當感動!感動至不敢深看,因為這真情與歷歷在目的愛,怕牽動起我思念亡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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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謝您。可以感受您的心情。謝謝林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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