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和我還是大學同班同學時,每一次逛校園、踏馬路,她習慣拉著我的衣角,黏黏的,像蝸牛。有小鳥依人的可愛,彷若拉著衣角就可以走到天涯海角。又像是一種信賴,拉緊了就可長長久久,雙方都不會再交新的男女朋友。
妻的這種行為,依據日本網路調查,高居戀愛中女孩的可愛指數排行第一。拉別人衣角很可愛,被拉衣角的人很幸福,但是如果換了場景,換了對象,感覺就不一樣。母親在我小時候,最討厭我拉衣角了,每次拉她的衣角都有所企求。客家莊流浪攤販之祖,騎著一台腳踏車,搖著鈴鐺賣麥芽糖,他從村頭出現,接著沒入村尾,我很遠就聽見他搖鈴鐺的聲音,狂奔至田畝拉著母親的衣角要她回家,她磨磨蹭蹭找銅板,彷若就此拉掉她一塊肉。田畝陽光亮亮的,她的衣角黑壓壓,我硬是把母親拉入黑色的憂鬱裡。
祖父就不一樣了,他六十歲就從那塊田畝退休,幾乎每天都會步行到一公里外的保生廟與人閒談,我和幾個堂弟經常拉住他的衣角尾隨。孫輩團團繞,人家都說他命好,高興的時候他就會在廟口柑仔店,買七個一塊錢的金柑仔糖,讓我們邊吃邊拉著他的衣角回家。經年累月,把那件白衫拉得黃花花的,不管怎麼擣洗,依舊歷歷留痕。祖父做仙的時候,就穿著那件衣裳遠行,一併把甜蜜帶走。那一次,我仔細端詳那件衣服的衣角,深淺有別的黃色紋路,像極了沿著茄苳溪旁的黃泥小徑。走著走著,走進柑仔店。鮮鮮河水,甜甜的回憶。
莊裡有一個裁縫師,幫人做衣裳從來都不量尺寸,卻沒有人嫌過他做的衣服不合身。他大約看看顧客的樣子,問問上門者的職業,掂一掂便估量著做。做粗重事情的農人,他便將衣服做得寬鬆;反之,面對文人雅士或是一派清閒者,衣服便會合身許多。祖父退休後去做了那件白衫,裁縫師卻發神經似的做得特別大。照常理說來,人老了,佝僂了,骨架會縮水,那師傅怎麼連因時順勢都不會呢!又何苦如此消耗布匹。不過,祖父卻非常喜歡穿那件衣服,可以讓好多孫子同時拉著他的衣角。我猜,師傅下剪時,十之八九已經做了估量,尺寸融入了祖父家居的生活。
從某個角度觀之,那衣裳攬住一窩孫輩,熱熱鬧鬧兒孫滿堂的景象,是那個年代長輩最大的歡喜。我在知命之年方才洞悉祖父的心思,有時想想,這樣的感知好像太慢一些。不過,我也並非全然麻木,對於自己許久沒有被人拉過衣角一事了然於胸。妻這些年在城市裡出門逛街,走得比馬還快,我差一點就忍不住出手拉住她的衣角,請她放慢等我。一雙兒女,從小也沒有拉我衣角的習慣,想著想著,悵然若失。
2013年,我獲得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頒獎前一個鐘頭,我在汐止聯合報大樓停車場接獲母親打來的電話,我告訴她自己獨自驅車前來台北受獎。她先頓了頓,接著就對我咕噥,頒獎這種事需這樣低調嗎?
「仰般毋分阿媽牽衫尾咧?」母親火冒冒的質疑,為什麼不給她牽衫尾。
「牽衫尾?」我聽糊了,當下理不出眉眼來。
牽衫尾,客家話,拉衣服的尾巴,就是牽衣角的意思。我在一怔間,突然頓悟出母親話語的原意,原來客家人的「牽衫尾」,更深層的意義是「跟著去沾光」。我坐在車內遲遲沒有下車,自責許久。拉衣角各有需求,小時候拉著她的衣角企圖滿足口腹,如今長大了,怎麼就沒想到讓母親來拉一下衣角做個回饋呢!
作者照 永安漁港 詩家清景在新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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