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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15日 星期三

找吳建國 (聯合晚報副刊)

     小學時,我們家的信件,郵差一律送到廟口寄放,當我們經過時,會把信件一併取回。農忙時期,人力集中田畝,較少出入廟口,信件便擱著無人聞問,彷若一切順其自然又事不關己。如同冷落在甕中的醃菜,被時間彌封。「魚雁往返」、「飛鴿傳書」,這些成語中有關書信的移動狀態,彷若進入客家莊後便凝結成凍。

 

為什麼就不能把信送進來呢?從廟口到家裡,約莫兩公里距離,延著新屋溪水流而下,迴繞茄苳溪逆流而上,小徑彎彎繞,在尚未鋪設柏油的年代,亂葬崗上的棺材板,取代橫跨溝渠的橋樑,溪流對岸有幾處墓地,即便烈陽如漿,也透露些許寒涼。若硬要郵差送信進來,彷若要他穿過幽明,涉深歷險,似乎太強人所難,久而久之便成自然。信件滯留廟口,少則一星期,多則數月。莊稼人皆以務農為生,胼手胝足,佝僂耕種,無需太多的人情事故,那些遠從他鄉旅行到故鄉的信箋,便經常受到冷落。老祖宗說:「看人面日日驚看土面日日青」,大人們只管與泥土打交道。

 

  但信箋重不重要,非長輩說了就算。信箋,在小孩國被視為精神食糧,彷若在封閉村莊裡找到出口,可以向世界對話。過年前夕,同學們流行寄賀年卡,寄卡的目的是為了收卡。投入郵筒,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那年寒假,非常靠近過年,學校有一位老校工,綽號「白鶴佬」,顧名思義,是個白頭堆雪翁。白鶴佬的家就住在廟口,有一天,他突然用畚箕抱了滿滿的賀卡和信件,團體活動課時,在學校操場一角做信件招領,好像有一種年底大掃除的感覺。我在那天才知道,原來郵差寄放在廟口的信箋,不單只有我們葉家的信。以廟口為中心,方圓數里,數百住戶的信箋,它們帶著千言萬語,在神祇聖地噤聲暫歇。

 

一大堆同學將白鶴佬團團圍住。白鶴佬大聲唱出收件人的姓名,同學如果有聽到是自己、鄰居或是熟識人的信件,都可以舉手取回代為轉送,彷若是大郵差麾下的小郵差,在地利上擔負起送信的小小差役。白鶴佬喊得很大聲,同學聽得很仔細。在學校收到賀年卡,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那日,我收到三張賀卡,一張要轉交隔壁鄰居,另二張是自己的。年紀方小,就在一本刊物上,看到筆友欄的介紹,找到年紀相仿,興趣相投,名字念起來柔柔美美的女生,背著母親偷偷寄信過去,沒想到就換了兩張賀卡來。白鶴佬還在大聲喊,我根本無心聽下去,連忙啟封,嘈雜中,懵懂的童年,有愛情發芽的幻想。

 

「吳建國、吳建國、吳建國……」白鶴佬越叫越大聲,我在小小的愛情世界中被他喚醒。抬頭一看,沒人舉手,無人識得吳建國。就在白鶴佬聲嘶力竭時,小我一屆學弟「徐小保」舉手了。

 

    「你真的認得吳建國嗎?」白鶴佬覺得事有蹊,叫了這麼多次才舉手。

 

    「認得呀,吳建國剛從南台灣回來,離我家不過五十公尺。」徐小保這麼回,但話語溫吞。

 

    白鶴佬心中塞滿疑團,不肯相信。但回頭想想,設若這封信長年月久躺在自己家裡也不是辦法,更何況就要過年了,信件總有個時效,跨了年,就是過兩年。一封信從寄到收,兩年實在太遙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姑且相信他。徐小保接信當下,白鶴佬特別拉長嗓子叮嚀:要送到吳建國的手裡喔!

 

    白鶴佬聲音啞啞的,徐小保唯唯諾諾,但眼神遲疑、飄忽,又像是若有所思,不懷好意。我暗中盯著他看,彷若看見他心中長出魔鬼。經過數日明察暗訪,徐小保就住在隔壁村的「徐家莊」,客家人習慣稱為「徐屋」,徐屋共有三十九戶人家,全都住著徐家宗親,怎麼可能出個吳建國呢!除非有人從南台灣回來後改名換姓,否則斷無可能,但這機率微乎其微。我猜,徐小保一定是自卑心作祟,年關近在咫尺,還沒接到半封賀卡,就連熟識的人也沒有收到信件。他極有可能被虛榮的惡魔驅使,背著良心,收下了吳建國的信。

 

   數日後,我十足把握,徐小保住家五十公尺範圍內,沒有吳建國這個人。我在學校川堂看見他,冷不勝防的從後拍他肩膀,向他猛猛說道:「我也認識吳建國耶!」

 

    「吳建國,我不認識這個人呀!」徐小保率直回話,卻不知道已經露餡。他再看我一眼,驚覺東窗事發,杵在原地不說話。

 

   「信呢?」我問得陡然。

 

   「丟了!」他言辭閃爍似乎不安。追問之下,徐小保承認犯了錯,他哀求我保密,並將實情一五一十的告訴我。那天晚上,他把信拆封後,為了淹滅證據,次日把信件丟到茄苳溪順水流走。已經過這麼多天了,依我研判,應該已經在臺灣海峽,更有可能旅行到中國大陸了。吳建國這一輩子,永遠永遠都收不到那封信。

 

   我答應不揭露其惡行。不過,雖然信件漂流大海,但事情也出現轉機,並非全然無法彌補。小保發現吳建國這封信,根本就是郵差誤投的信件,拆件後,因為閱讀能力太差,只知道是一個女孩子寫給吳建國的情書,卻無法了解信中內涵。他把信件內容抄錄在他家日曆紙的背面,揚言要慢慢研究,但他卻沒有記下信皮上的住址。我要求他隔日帶來給我瞧瞧,小保字跡實在太醜,我讀好久才讀出輪廓。登時,我裹不住驚呼,幾乎可以確認,徐小保幹了一件會下十八層地獄的事,把相愛的兩人投入憾恨漩渦裡。我仔細向他分析後果,告訴他拆散姻緣,長大後一定娶不到老婆。徐小保顯得慌張又痛苦,我跑回教室取出書包內的國語生字簿,重新工整的抄錄這張情書,當下許願一定要找到吳建國這個人,將徐小保抄錄,葉國居再繕的情書交給他。

 

    建國:這幾天幫忙家裡採收花生,農會統一收購,但是價錢不好。我的母親看錢很重,你家卻很貧窮。我愛上花生了,一直夢想是花生,一個殼裡住著兩個人,只有你和我。如果我母親堅持反對,我打算在過年後離家去找你,你暫時不要出海,我們找一個地方永遠在一起。玲

 

   我抄著抄著,先抄出兩行淚。吳建國與我素不相識,但我自小就痛恨相愛的人被分離,萬一錯過時間,吳建國出海了,遠洋漁業一去數年。徐小保丟掉這封信,彷若丟棄他們愛情的通關密碼。既然信皮上關鍵住址丟了,我僅能盡力拼湊,試圖讓這份愛情完整。我幾乎每個週末,都帶著國語生字簿跑步,跑去五里外的漁港探詢吳建國的下落。每次出發前,我都會許願,吳建國就在港口,那生字簿上的信箋,可以指引他不致迷航,或在浩瀚的汪洋中回航。

 

    吳建國是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信中的吳建國。倒是民國八十年,初任公職在台中市稅捐處,我的第一個股長,名字就叫吳建國。上班第一天,我旋仔細探究他的身世,問他有沒有住過海邊?有沒有出過海?一、二十年前有沒有認識一個名叫「玲」的女孩,她家種花生。他一概不答,他認為我是道地的海邊人,閒事管太多了。其實他不知道,找吳建國,那一年我許過願,在還沒達成前,我是不會放棄的。即便吳建國現在已經老了,我仍想讓他知道,當年那個「玲」女,對他一往情深。

自作畫  (  雕,經常把事情搞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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