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鬃花
對於黑夜的形成,始終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心中凝聚:它,與人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每一個烈陽如漿的白日裡,祖母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每一節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揮汗如雨。強大的日光,攫取祖母髮中的黑色素與汗水蘸成墨汁下嚥,經過時間的消化後排泄出來,叫做黑夜。
濃稠的黑夜在暗中默默的成長,流淌於小溪庭院、穀倉柴坊、豬舍鷄寮,並不斷的擴張向田畝間的菜圃和水塘。夜色如墨,團團緊緊的包圍村莊,但它卻鎭不住祖母的雙腳,她背負著浩大的夜色,如同白日頂著烈陽,仍不斷的在田畝間穿梭,在豬舍鷄寮間忙碌著。
對於我們小孩而言,鄕下的黑夜充滿著神靈鬼魅的氛圍。一入黑夜,便不敢大聲言語,不敢遠離住宅的四周,這是黑夜懾人的力量。但是,你一定很難想像,對於黑夜,我竟然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因爲我老早就發現了夜的繽紛和熱鬧,笑臉的月光穿過濃密的樹林,我在其中感覺大樹正在拉拔成長;溪水的唱遊伴著夜蟲唧唧,我在庭前微弱的燈泡下看著飛蛾翩翩起舞。除了這些外,還能騷動寧靜與黑夜的,便是祖母髮間流動的白光和她密集的咳嗽聲了!
就我有記憶之始,祖母的頭髮並非全白,大抵是黑白相摻的,到底是什麼時候,黑色素從她的髮中消耗、蒸散,我便全然不知了。記得我在念小學五年級時,一天,中午從學校回來吃午餐,在竹筷起落之間,發現在碗飯中夾雜著一根長髮,半截如霜、半根如墨,等到下午放學用晚餐時,再發現菜中的髮絲,便已通根如霜。
小時候的我並不懂事,屢屢發現飯菜間的髮絲,不管黑白,我總會先對祖母抱怨一番,卻從不關心黑與白所象徵的意義,我對祖母的白髮沒有任何的戒懼,就如同黑夜在我的心中不設防是一樣的,它們不停的佔據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我卻沒有一點警覺。祖母這一輩的客家村婦,習慣將長髮緊束成圓圓的髮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我把它取名為「髻鬃花」。童年時我總是尾隨著這朵花到田園,它流著汗水的花香,隨著祖母年歲的增長,越來越白越像個花兒。越老越開花。
一回,中午用餐時,我發現菜中有幾隻螞蟻,打開湯鍋,竟發現成群的蟻屍,我一下子氣急敗壞的向祖母大聲的說道:「不煮頭髮,換煮螞蟻了?」
「螞蟻不會吃壞人的。」祖母怯怯的趨前安慰著我,也不知要再說些什麼。
「那晚上就煮螞蟻吃好了!」我在盛怒中擱下飯碗,逕自往外頭衝去。
夕陽下山,我才踩著步伐回家,一進家門,發現祖母不在家中炊飯,飢腸轆轆,心中有些著急,卻驚然的發現一輪白霜霜的月,在廚房窗邊晃悠悠的動著。我趨前一看,祖母弓身在窗邊,端著一鍋豬油盆,利用逐漸流失的天光,正在挑撿油盆中的蟻屍,不時的將沾滿油漬的手指伸進嘴裡舔乾,似乎深怕丁點的油脂浪費了。眼看天就快黑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慌忙。我悄悄的走近祖母的背後,發現她的頭就如同望日之月,像是由許多許多花朵簇擁而成的花束,在每一根的髮絲之間,流著暖暖的光汁,彷彿在一個下午之間,祖母的頭髮徹底的變白,究竟整個下午,祖母做些什麼事了?竟然讓烈日如此狠毒的吞盡她髮中的黑色素,我正納悶的想著。
「回來了!」祖母發現我回家了,高興的向我說道:
「晚上的飯菜不會有螞蟻了,我在這挑了整個下午,一定夠乾淨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再看到她被憂慮拉扯陷落的雙頰,眼睛已是灰濛濛的一片。
穿過廚房窗邊的那道陽光眞的毒辣!
●菜蟲
祖母以種菜爲生。二分的田地種了十餘種菜作,當菜作成熟的時候,她會挑去市場賣,或向上莊的阿壽伯換米,向大碑養殖魚蝦的人家換魚換蝦。這些菜作,便成爲我們的衣食父母。然而,種菜的辛苦,隱藏著不爲人知的辛酸。菜作經不起狂風,也經不起旱澇,除了這些之外,最讓祖母感到傷神的,便是那些日夜顚倒,無法數計的菜蟲。
菜蟲,最喜歡在涼爽的夜裡出來,白天陽光來時,即躱進泥土裡。祖母常在一覺醒來,發現肥美的菜葉被菜蟲食成坑坑洞洞,這些坑洞讓祖母耿耿難安,如同一個國家的版圖,遭逢敵人攻陷、掠地,令人憂心如焚。當生計無法算計時,祖母會做出最頑強的抗拒。
七月之夏,酷熱難眠。夜裡,祖母駭然而起,她把我叫醒,吿訴我她夢見成群的菜蟲,在水涘草浦間蠢蠢欲動,正要大舉的進攻菜園。我們迅即著裝,一如遭到敵人的夜襲,我緊緊的尾隨在祖母的後頭,在漆天墨地裡,藉著星光行走於陡峭的田埂上。無聲無息。安靜無語。像是要在利刃出鞘的瞬間,一舉刺向敵人的心臟。
腦滿腸肥的菜蟲,總是在夜半無人時,吃得癡肥臃腫,然後發出腥臊嗆鼻的飽嗝。祖母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的姆指如刀,食指似鍘,用力的將隻隻的菜蟲切斷。我蹲在一旁,望著死去菜蟲的身上流出了飽滿的湯汁,鮮明帶翠,彷彿從中可以提煉祖母流下的汗汁、身上的鹽分、皺紋的痕跡,以及逝去的年歲。
我曾多次的想像,自己在大快朶頤葉菜時,如同菜蟲不斷的嚙啃吸吮祖母的汗水和心血。鮮明帶翠的湯汁,同樣地在我的身上盤旋、流淌。一日夜裡,跟著祖母去抓菜蟲,右手一不小心,被田埂上的五節芒割傷了,鮮血汩汩的流出,祖母連忙的在菜園中找尋蕾公根的莖葉,在口中嚼碎後,連同溫熱的唾液,敷在傷口。翌日醒來,傷口竟然流出與菜蟲同質的湯汁,令人驚愕莫名。
我一面擦拭著傷口流出的湯汁,側耳聽到死去菜蟲的哭啼,腦中浮現的是祖母身上的血水,不斷嘩嘩啦啦流人我的體內,她顯得逐漸虛脫、憔悴、蒼老。其實我只是一隻受盡祖母寵愛的菜蟲,長年以來,有恆的蠶食著祖母的心血,當多年以後,我仍時常爲一幕自己率領著成群菜蟲, 嘖嘖有聲吸食著祖母心血的夢境而驚醒。
醒來的時候,祖母已經躺在遙遠的山崗。
她死於肺癌。X光片下的二片肺葉,被一種名爲「菌」的小蟲食成一個黑黑點點的坑洞,不斷的瀕臨崩塌的邊緣,在螢光幕上,又如同兩片在殘風中的敗葉,隨著祖母急切的喘息不定的搖擺。但對祖母而言,二片完整的肺葉,已經不具任何意義。即使在生前,肺葉的質量依舊沒有辦法和菜葉相抗衡,爲的是讓一個疼愛的孫子,三餐得以溫飽。
如今,再也不能品嘗到祖母手植的菜作了,但是祖母在暗中弓身抓蟲的影像,一直都在我的眼眶中定居著,如同蕾公根上祖母唾液的溫熱,至今餘溫猶存,在我多年後仍多感的指間。
●祖母的新址
祖母死了!
她的雙頰凹陷,皮膚皺黑,身體比在世的時候,彷彿縮小了許多。像是木乃伊,泛黑、冰冷、乾枯,而且已經逐漸的凝固成型,掀開白幡,我再也忍不住悲痛。
沒有人來報惡耗!在台中念書,宿舍沒有電話,期末考的最後一天,早上陽光烈烈,沒想到考試結束時,便已細雨如織,我坐在試場中,憂心如焚的作答,我可以確信,在同一時間裡,祖母正躺在故鄕那張隨著病情加劇搖晃的床上,急促的呼吸聲,正穿過千片雲層、百條山川,間間叠叠的在我的耳膜中催促而來。坐上火車,心中早已瀰漫不祥的兆頭。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時四十分,北上的自強號,我憑窗而坐,駭然的聽見祖母的最後一聲咳,響成天邊的一聲雷。
向來,有許多事,我和祖母是交感互通的。祖母辭世的時間,與我憑著車窗聽到驚雷一聲的時間,事後對照沒有絲毫的差池。任何的感覺、幻覺,在長達多年的相處裡,也經常是相互交應的,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思想和相思。我在弱冠之年離鄕讀書,早已體會出鄕愁的滋味,在每一個晨昏間,在每一個季節裡,鎭日坐在課堂上讀書,卻發現手上長了厚繭,日日感覺得出肩上的辛酸,其實,那正是一百多里外的祖母,日夜勞動耕耘的辛勞,竟相同的在我身心中滋長。我在台中,最惦念的就是祖母多咳的病,屢屢讓我想到鞭炮,爆裂後肉身即將支解的恐懼。每次我回家時,她總是隱忍在我的面前不咳,或許是相思使然吧!看到她倚門淒遲等待我回家的臉孔,實在不忍揭發她的濃痰隨處可見的事實,心知肚明祖母的病情,只是,我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便是相互隱瞞,不讓對方增加負擔。
祖母死了。我坐在她的靈前三個夜晚,用心回憶就我所知道的祖母一生。少年多折,中年勞苦,晚歲病疾纏繞,如同一條崎嶇的山道,從卑處到高嶺,未見平坦。她就像靈前的蠟蠋,肉身在燃燒,
滴下的汁液凝固成我,當她的生命走到盡頭,所有的精氣、血水都已完整匯入我的體內。像是一個重新的開始。我在渺渺的白煙裡,感受祖母在我生命中的分量,我宛若是祖母的替身,每每在冥紙的燃燒之間,抬頭望望靈前的相片,總覺得像極了自己。
或許,如今祖母只剩一具勞動過度的皮囊,一具需要長期睡眠、徹底休息的身軀,當三個黑夜過後,祖母將定居在一個倚山傍水的新址,所有一切一切辛苦、辛酸的回憶,纏繞的宿疾,將隨著黃土一一掩蓋。我將要在她的塚上植上美麗的花卉和樹苗,讓她有一個安適的家,舒適的過著她的生活。當如炮的咳聲不再,黏腻的濃痰不來,所有的病痛不發,一切的俗世不擾,感覺是那麼寧靜而美好。
我豁然開通了,祖母死了,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歡喜。
而我漸漸的相信,死亡只是靈魂的移居,正如同祖母身上的血水、精氣完整的灌注我的體內,只要我在,她終究還是存在的。我有越來越深的感覺,祖母依舊沒有離開老家的四周,因爲我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肌膚領略得出她的體溫,味蕾嗅得出她身上的味道。在每一個雷聲中,聽到她的咳聲;在每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看到她流著白光的頭髮,看到一朵髻鬃花。站在祖母的神位前,燃一炷淸香,低頭跪拜,在我抬頭的瞬間,看到渾濁的煙像一條長長的白蛇,纏繞出一些迷濛的影像:祖母淒遲的臉孔。廚窗邊的月光。坑洞的肺葉。菜蟲。
葉國居書法 髻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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