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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18日 星期六

客家新釋 \ 布碎仔(聯合報副刊)



早年客家莊的女孩子在出嫁前,必先學會裁縫。母親有粗略的裁縫技術,農忙過後,她便會為哥哥們做衣裳。我都是穿哥哥淘汰的衣褲,兄長越調皮搗蛋,弟弟就只好撿破爛,衣衫縫縫補補在所難免。母親手巧,她把同一件舊衣服不斷改良推陳出新,如同老房在拉皮後,以嶄新的面目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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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滿姨在湖口街上開了一家裁縫店。專業裁縫店布料花樣多,裁剪剩下的布料毫無用處,母親看了歡喜,每去一回,便帶一些回家。既然是人家不要的東西,拿回鄉下要做什麼呢?在雜物間越堆越多,令人眼花撩亂。布料繽紛雜陳,依我年幼之見,它們在樸素簡單的客家農莊,像是不該存在而存在,違和感與日俱增,總覺得熱鬧的街頭巷尾才是它的家,它應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怎麼會把它帶回客家莊呢!不過,母親還是將它廢物利用了,率先用到我的身上來。


開學時,班導師依例要每位學生交兩條抹布,泰半同學皆以破衣褲充數。稍有一點責任感的人,會請媽媽以裁縫車邊,像不像都有三分樣。阿寶他媽媽就太率性了,以開褲襠的手法,將老祖宗丟棄的破舊大內褲一分為二,大掃除時眾童避之唯恐不及,像是髒亂的根源。我交出的抹布氣象一新,母親將帶回的布料化零為整,用許多顏色彙編成一條抹布,吸睛指數破表,同學爭相取用,彷若拿了那條抹布就如得神助,可以讓整間教室閃閃發光。母親知道這件事後暗自竊喜,她打開雜物間的門看了再看,清晨一道光篩進去,彷若看到布料光明的未來。


濱海客家莊冬天很冷,上學時母親總是給我穿上四五件衣服保暖,也包括她加工過後的衣服。抹布事件後,她信心大增,開始將那些布料用在我非外出的衣服上,如同野獸派用色鮮明的畫風。我覺得母親將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布料車在一件衣褲上並不美觀,像是身上貼滿狗皮藥膏似的。但因為只有在家裡穿,同學們不會看到,還可以勉強接受,但也非一無是處,那些布料確實在厚度上發揮了取暖作用。我漸不排斥,天氣寒冷時,我把它穿在制服裡。
那段日子,客家莊流行起一種「老師說」的團體遊戲,「老師」由輸家擔任,可以在台上發號施令,誰最慢完成,或是做錯「老師」指令的人,就要換他出來擔任「老師」。自由活動課,阿寶上台擔任「老師」,他下的指令疾如星火,閉眼睛、摸頭髮、擊掌、起立、坐下……同學們整齊劃一,絲毫找不出破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使用了賤招,下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老師說要同學脫掉一件衣服」,當下讓我手足無措。

作者書法   杜甫詩  行書
我企圖一口氣脫下兩件衣服。本想瞞天過海,無奈時間太急了,那件野獸派的衣服環環扣扣的,我只解開扣子,卻來不及褪下,赤裸裸的亮在眾目睽睽中,如同包裹的秘密一朝水落石出,遊戲就此結束在一雙雙驚呼的眼神裡。


「該係麼个衫呀!」眾人七嘴八舌問道,那是什麼衣服。


「係用布碎仔做个啦!」,我連忙站起來拉大嗓音解釋,說詞迅即被如浪的笑聲淹沒了。


布碎仔,客家語,指做衣服剪裁剩下的碎布。仔,尾音虛詞。或許是年少時虛榮心作祟吧!下課後我一路狂奔回家,將那件衣服脫下來,丟在牛舍上方置放農具的棚架裡,就讓終年暗不見天日的牛欄,壓抑住它耀眼突兀的光芒。母親其後遍尋不著,我卻始終裝迷作啞。為人父後,我方才漸漸瞭解,那件野獸派的衣服,比起一般衣裳,多了許多的針線,「臨行密密縫」,那絲絲線線都有母愛的溫暖在心頭。

1 則留言:

  1. 真是好一件"臨行密密縫"的媽媽心!!好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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