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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30日 星期四

布驚草 (聯合報副刊)




 
作者攝於新屋海濱

我確信一種植物,會隨著一個族群移動而遷徙。它們無聲無息,亦步亦趨,在暗中進行大規模的移動。

 

許多小孩子睡覺時,都有戀物情節,從嬰兒吮吸手指頭開始,到手攬布娃娃,緊擁小被巾,五花八門各有嗜好。經年累月,少了一味便寐不成寐。客家莊或有童子夜半號啕,長輩不明就裡,疾疾央人送去廟裡收驚,殊不知根本的原因是安慰物不在身旁。兒女們從小就愛抱著大毛巾入眠,妻手洗的毛巾,揉合庭院的陽光,這個味道一直尾隨他們進入大學宿舍。離家後的夜晚,感覺母親就在身旁。囿於毛巾有使用年限,妻每每重新培養箇中味,手法如出一轍。天下的每個媽媽,都會給兒女屬於他們的寐中味。

 

記憶中的童年寐中味,是上小學後母親親手做的枕頭,內裡裝著客家莊的種籽,人親土親。黑如珍珠的種籽,綠豆般大小,產地在茄苳溪下游。入秋之後,牡荊開花結果,她頂著秋老虎順溪下行,到下游處親手採摘,回來時已日落山頭,其後數日在禾埕接受陽光洗禮。客家莊的日頭,母親的黑汁白汗,夾雜著牡荊種籽自發性的中藥味,入枕彌封後,想望和依戀便在暗中發芽。躺在枕上,幽幽氣息在房間緩緩爬行。每回翻身,都可以感受到一粒粒的種籽攢簇移動,灑豆成兵,好像有了它們的保護,夜半就不心驚。
作者書法


 

母親手工針線密實,但也禁不起時間的砥礪。兩年後,一個胡椒孔般大的洞穴,種籽爭相探頭,日日流放在外三兩顆,我始終不以為意,但時間一久,飽滿的氣象日漸萎靡。終有一天,種籽稀稀落落地喪失了枕頭的功用,睡了都令人頭疼。無枕之夜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作了噩夢。醒來時我心裡非常害怕,想叫同床阿哥醒來做膽。奈何他躺在種籽枕上睡得安穩香甜,無論我是如何用力擰其大腿,阿哥終究不為所動。天亮後,他大腿瘀青,觀之者無不鐵口直言,說那傷是夜裡被鬼捏的。

 

次日入夜後,我遲遲不敢入睡。母親和阿哥商量,要他把種籽枕頭讓給我,另外用小軍毯折成方塊給阿哥替代。母親拍拍種籽枕頭,口說「不驚,不驚」,並告訴我睡那枕頭就不會再做噩夢了。是夜我果然一覺好眠,倒是換成阿哥做了噩夢,莫名其妙左大腿又多了數塊瘀青。我確認新傷與我無關,只是當時我不了解,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噩夢與枕頭也有關聯嗎!

 

枕頭是母親做的,種籽是她採的,牡荊生長的模樣形態,我一概闕如。離開客家莊數十年,此枕早已遺落在記憶之外。去年冬日,陪母親到茄苳溪下游海邊,看姐夫魚塭中烏魚子的收成。見一老嫗,頭蓋斗笠,在叢間採摘指捏粒粒的種子入袋,母親說那人就是在採布驚仔作枕頭呀!我仔細端詳後返家查閱典籍,方知這類植物竟有族群的歸屬。唐代藩鎮之亂,客家人從中原南遷,死傷無法計數。有一傷者飢餓不堪,倒於牡荊叢下,隨手摘取嫩葉果實充飢,醒來後全身舒暢,告知眾人此物神奇藥效,生病也不用再害怕了。不驚不驚,別怕別怕。因「不」與「布」同音,客家祖先稱其名為「布驚草」。

 

對我來說,布驚籽安眠,不驚不驚,不生噩夢,母親當年口中的念詞豁然開通。我粗略做過田野調查,桃園觀音、新屋,以及新竹新豐一帶客家莊海邊,曾幾何時野生布驚草遍地開花,隨著浪搖浪擺。在中國,最盛產地方是梅州,那也是客家之鄉。當年客家祖先渡海來台時,布驚草,想必也是在那個年代來到婆娑之島。

1 則留言:

  1. 雖然不懂布驚草,但我懂母愛的偉大,也喜歡副座把母親的愛描繪的如此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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