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移屋」這個廣告牌,父親眼盯盯的對著我問:移屋是不是搬家?我想了很久後告訴他,比較像是蝸牛揹著殼走。
西濱計畫道路截取老宅一角,穿過國產局所有的相思林地,筆直駛進我們家的田。田搬不動,房搬不走,設若人能以蝸牛為師,揹著殼走的搬家,父親躍躍欲試。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地指畫,抬頭望望看板。低頭,寫下左邊的「禾」。再抬頭,又俯身寫下右邊的「多」。父親說,移是「禾」加「多」,移屋後應該禾多多,好收成。在我看來,父親寫的這字結構鬆散,子字元各自獨立彷彿互不相干,他像是在寫,禾。夕。夕。
如果,硬是要說他寫的是「移」字,直覺下似乎少了什麼似的。
父親並非眼不識丁,但認得的字數有限,對字似懂非懂。八十年初,父親突然面臨一連串過去與他無關的新辭彙,公告現值加四成、道路徵收用地……等,一個垂垂老矣的考生,在濱海的偏鄉,坐在人生的試場,面對陌生的名詞解釋、計算方式,他不會做答。咬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
時間是有大限的,鐘響交卷,就要決定答案。老家究竟搬還是不搬?還是要等機械怪手來開腔?
搬或不搬?二十來坪大的蝸居,到底搬還是不搬咧?截取一角雖可偏安一隅,但是房子就沒那麼完好如初了。設若人去樓空,田園漸蕪,父親又說萬萬不可,怨怨焦焦的陷入了前憂後慮的拉拔。看到了移屋廣告後,他欣喜若狂,決定師法一隻蝸牛揹著殼走。
經過多方評沽接洽,毗連老宅四周的土地,都無法讓蝸居容身,父親決定揹著重殼遷往四百公尺外的水利地安居樂業。蝸步日行二十來米,換算距離約莫二十天才能到達。移屋工人在老宅的四周挖溝作嫁,三十六個千斤頂將整棟房子墊高,以枕木和鋼管充做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反覆的以油壓推動器來推動這個大蝸牛前行。
房子在旅行,父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竊竊自喜保住了老家,心滿意足這個世代竟然有這般的神工鬼力。更具體來說,在他左支右絀百般煎熬時,這種開創式的蝸牛搬家,彷若是一種幻覺,讓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房子在移動中,停水、停電,父親坐息不受影響且心情亢奮,像是客家莊廟會時辦桌請客,他殷殷把工人當成客人,眼笑眉舒裡外招呼,寧靜的老屋,在施工期間熱鬧騷騰。
很不幸的,房子到達定位,工人將水電接通的那晚,父親卻生病了,咳嗽密集夜不成眠。小孩會戀床,人老會戀家,但是房子依舊呀!何以房子結束了旅行,父親的喉嚨,卻出現了移屋時哐哐咳咳的騷動聲。這聲音好像是在玩接力遊戲,白天工期結束後,咳嗽在夜晚接踵而來。
一連數日,父親咳未癒,夜深越密,我在睡夢中晃晃然,屢在驚醒的片刻以為移屋工程還再進行,哐。哐哐哐。看病找不出原由,最初以為父親是勞累所致,可是一連數月未見好轉,就不得不另作他想。移屋是父親決定的,相對於微薄的搬遷補償,移屋所費不貲,父親不計代價讓房屋完整,但是憂慮煎熬似乎沒有得到救贖,反而在房子定位後變本加厲。
他每個夜,悄悄回到考場。
父親杵在樓梯中間,右腳上一樓階,旋以左腳下一樓階,上階下階,下了階又再上階,反覆蹬上蹬下,但終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拿不出定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試著把時光倒回來,呆鄧鄧的,想了又想。
此後父親經常在夜,無緣無故回到舊居。他在那塊空地上打旋磨,來回踱。像早出門的鳥,夜歸找不到回家的巢,心焦焦的在巢邊盤飛。西濱公路通車的前幾年,三更半夜車聲零落,路過有人看見一個白頭堆雪的老頭,指天指地喝鬼罵神,旋即加速油門遠去,或有醉者下車小解,被嚇得夯嘴夯腮不能言語。隨風流傳的話渣一發不可收實。說相思林內有一個白頭鬼,為了地盤,與烏壓壓的黑面鬼爭論不休。
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叫了他。當頭對面問個究竟,父親卻煞有其事的說,他正忙著在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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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國居書法 自作散文禾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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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頓時抽成一團。移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醉心在途中;睡在床上,卻不知所以然站在故居舊址上,那一定是在夢中流浪了,以身歷其境的夢遊方式,追求仍未迄及的夢想。
父親不清楚自己何以若此,會在暗中來到老屋舊址。我猜,移屋只是移走了空殼,蝸牛和父親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似乎無法等同類比。保有並不等於擁有,享受非同感受。從父親移屋後坐臥不寧看來,肯定是父親在移屋後,仍然沒感受到家的完整,更無法在精神上擁有那個空間。
在早之前,林後的秧圃,春來秧苗青青,父親以巴掌大般近若方形的鏟子,將秧苗連泥帶根鏟起,以環狀逐一堆疊置入簡易的竹簍,挑到上畝下畝蒔下。來去之間,擔頭的左右皆有大批的秧苗隨行,從小田到大田,他黑家白日「移」蒔幼秧,烈陽如漿汗水如雨,「移」蒔雖然辛勞,他卻樂在其中的享受「侈」字的奢華,隨行的秧苗宛若眾多的隨從婢女。一畝方田,父親一個天下。
他是「移」這個字的力行者,「禾」加「多」,越移越多。唯獨在移屋這件事情上,父親卻移得一貧如洗。馬路開通後,他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呎尺四百米,就變成漫漫長路了,成為父親晚年不分晝夜往來頻仍的道路。那是一種機械式的重複,一種無謂的忙碌奔波。日日目送揚長而過的車流,擴張父親容顏的車窗,一張張。南來北往,千里萬里。
有一天,父親咳嗽加劇,不能為一餐之飯食,哐啷哐啷食屑湯水灑落滿地。他坐攤在沙發上,頭歪向窗邊看去,短吁長嘆的說老家不見了。歲月如流,故居舊址被長高的野草大規模的占據,沿著西濱公路右側,民宅零星種進地頭地腦。次日,我決定踏回故居舊址一探究竟,站在那裡,無論怎麼盼,只能看得到四百公尺外我們家房子右上方一角。天空線在無聲無息中變調了,舊址與房子,好比是漸行漸遠的送行。我再向前方看望,砂石車呼嘯馳過,風來走礫飛沙,水文走象,又那復是昔日一望無際「禾加多」的青青田園,整座天空灰濛濛的。離開前,我再次微墊腳尖看看那房子小小的一隅,相信終有這麼一天,重臨斯地時,那小小的一隅也將在視線中淹沒。
目光分離了,就是盼。驚覺在父親的心靈裡,房子仍不停的移動著,與故居舊址不停的在遙遠,從親膩到疏離,從抽象到具象。工程十多年後,父親說他仍忙著在移屋,這事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從這個角度觀之,房子與地基的距離在抽象中越來越遠,然而隨著父親的日老月衰,眠思目想日望夜盼直到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他在四百公尺內患了嚴重的相思,已成為具象不爭的事實。
設若真的如此,哐啷哐啷就不會停歇,移屋與咳嗽,日益月滋勢必無法收斂。又哐啷哐啷,抓心撓肝,早已無藥可醫,這好比日東月西,就算相見也無法相聚。依照醫生的說法,強迫症者身體無恙,惟係生理使然,有可能是一次緊張的夢魘經驗,此後一生如影隨行。
有一陣子父親走路顯得顛躓吃力,躺不住,坐不著,好不了。白天,他依在客廳的窗邊。照常理論斷,夜晚他應該會安份在家的。卻出人意表,父親半夜在外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回父親夜晚不見了,我就會連想起多年前那趟餐風露宿的移屋往事,停水停電的暗中,每個愉快的夜晚。說不定這麼多年來,哐哐咳咳的夜,夢遊時的披星戴月,這個幻覺持續給父親帶來心靈無尚的慰藉。
那年父親天真的以為,房子原貌移走,就能完美如初,事實非也。故居坐擁四田,卿卿土地就是一把帶不走的鑰匙。禾夕夕,房子土地東分西移,父親那個字寫的支離破碎,乍看的直覺就是少了什麼,早早就預言了移屋勢必落東落西,沒有鑰匙,終究是進不了家門!
於是,父親的移屋工程至今還持續的進行中。我的歲月不斷向前,他的時間卻重覆回到從前,空轉的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他持續努力的保全完整的家,我認真的成全這個假象。
半夜發現父親不見了,我不需找他。如果真的這麼巧,天剛嚮明我就在外頭碰見他,我會微笑的向他道聲:好早呀!老爸,辛苦了。
還在移屋嗎?嘿嘿,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美好的幻覺。已無探究的必要。
父親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快快乎?碌碌乎?我已經滿不在乎!
禾夕夕,沒有公文書上載明的限定搬遷日那麼容易。父親在移屋中得到唯一的救贖,就是這個工程沒有完工日,永遠永遠,只在遙遠的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