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5日 星期五
神醫
客家庄有神醫,村民都稱其為大道公。大道公非我村耆老,是保生大帝吳真人,祂生前嘗百草,醫人無數。神醫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祂被供奉在祭壇之上遙不可及,不食人間煙火,不吃人飯,不說人話,在小孩子的眼中,只能膜拜,無法學習。
那會說話、吃飯的神醫在哪裡呢!近水樓臺先得月,緊鄰廟口的承德藥房,因居地利順勢而起,藥房主人阿德叔,他拿起廟裡的藥籤抓藥時,嘴巴念念有詞狀似起乩,眼睛三不五時便瞟向廟門如得神諭。日子久了,村頭村尾也有人稱他是神醫。那個年頭鄉間醫療落後,求籤者眾,久病怪疾、瘀血惡瘡、感冒肚疼,或半夜夢見鬼被嚇著的失眠者,皆求助吳真人。籤筒哐啷哐啷地響著,藥房人聲喧嘩,生意應接不暇,是靠神明吃飯的典型範例。
廟中籤筒左右各一,右為運勢籤,左為藥籤,均以八十八支計。籤支如箭,求籤者從籤筒抽出時,仿若取箭對準鵠的,是射向人生黑風孽海中的一盞明燈。在廟口長大的小孩,由於經年耳濡目染,早就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能。從求籤者的氣色或眼神中,十之八九就能猜得出入廟者所為何來,仿若是一種直覺,無以名狀。求藥籤者大皆心焦焦,眼鬱鬱,眉宇糾結如同剛被扭乾的衣物,他們拿這藥籤從廟門走到藥房,短短數十公尺,我對他們所抽出的籤號,竟有一種探究的慾望。溽暑午後,駭然發現一個長年頭疼的婦人,和一位腳傷的男人,抽到藥籤是同一個號碼。
頭疼和腳傷,同一個藥方!頭腳天地之差,病情雲泥有別,該不會是牛頭不對馬嘴,開錯藥方呀!滿腹狐疑,但不敢聲張,畢竟褻瀆神明非同小可。那年親大姑,經醫院檢查出患了絕症,阿公和大姑丈在萬般無助下,欲向大道公祈求靈藥,我一路偷偷尾隨,細心觀看全程求籤儀式,屢屢陰筊。其後雖求得聖籤,帶回中壢抓藥後的數星期,大姑即遠離人世。連串數事,耿耿於胸,神醫究竟是否浪得虛名呢!設若如此,又怎麼可能求籤者不絕於途?疑團難分難解,如同治絲益棼,理不出頭緒。
一年之後,我已是小六生。一日在廟埕玩耍時犯了肚疼,廟公不在,我跑進廟裡依照所習得的求籤程序,稟告吳真人現況,求得藥籤44號。忍著肚疼,出去廟埕晃搭數圈後,又兜回入廟,一字不漏的說法向大道公祈求藥籤,看看吳真人是否真的對症下藥。心想,這個時候來測驗祂,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果真不偏不倚再次抽中44號籤,驚駭莫名。當下不知道是肚疼,還是害怕,早已經分不清了,但依稀記得當時的自己,背囊冒出一身冷汗,怔在神前不能言語。神,是不能用來試驗的。
看到他人的案例,與自己親身經歷如此大相逕庭,從此陷入在矛盾之間不能自拔。神醫是否真的存在?是年少時不得其門而入的疑惑,胸中鬱壘經年累月。前些時日回鄉,巧逢大道公誕辰,在廟宇遇見專門為人祈福的老師父,閒話家常,乘時請其指點迷津。
「大道公个藥籤,敢問正經有效?」我小心翼翼地以鄉音問道,略帶質疑口吻,深怕觸怒師父。
「神醫,係神明和醫者个結合呀!」老師父不假思索應答。
我豁然開通了。神明開藥單,醫者來把關。治頭疼的藥籤拿來治腳傷,自然不適當,醫者要善盡審查之責,有可能是求籤過程中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設若醫者照單全收,不分青紅皂白,神終究只是神啊!祂不會成為神醫的。當年那個男人和婦人,所持同一張藥籤,肯定其中一人被阿德叔喚回廟裡重新求過籤支了,我靜靜地這麼想著。
2021年6月24日 星期四
賺搞
【客家新釋】葉國居/賺搞 2021-06-08 聯合報副刊
在客家庄,一個行業的消失與沒落,經常是無聲無息的,如同被掩埋在深處的記憶,在回首瞬間方才猛然想起。今年秋日午後,在桃園觀音老家禾埕,一根雞毛隨風騰空直上,像是老式灶頭升起的炊煙直翳天庭,旋即消失在視線裡。我的耳畔莫名傳來棗婆的大嗓門,她拉長喉嚨放聲大喊,收毛囉。
棗婆人不老,但死的早,她是客家庄早年唯一的收毛婆,專收購鵝毛、雞毛和鴨毛,價格以隻計。鵝毛可入藥或製成羽絨,價格最昂;鴨毛能製被造衣,價格次之;雞毛只可以做撢子,毛價最賤。俗話中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我從小就覺得,第一個說出此話的人太沒行情,壓根兒不知客家庄鵝毛價值不菲。棗婆就不一樣了,她的手不但識貨,又會算數,年節家家戶戶殺鵝雞鴨,在成堆的羽毛中,她只要用手抓抓掂掂,就知數量多寡。賣方休想以少報多或濫竽充數,訛詐她的錢。
收毛婆既然這麼精明,根本佔不到她的便宜,但小孩們卻很喜歡她。她出門行頭簡單,一雙腳踏遍庄頭庄尾,一個大布袋馱肩頭,循著窄仄的牛車路,踏上瘦巴巴的田埂,或涉茄苳溪而過,路徑不一,但帶給小孩們是無限的希望。她為學童開闢一條生財之道,可憑藉自己的努力賺取零花錢。她只收購學童拾撿零散的雞鴨鵝毛,既是零散,便很難成隻,這個時候棗婆整個人就變笨了,屢屢讓自己吃了悶虧。我經常和她做交易,覺得她佛心來著,根本就是一個故意讓小孩高興的人。
雞鴨鵝愛耍個性,鬧脾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搞得遍體麟傷,羽毛落地,小孩們漁翁得利。在竹林間、傍溪地,隨地可見落羽之縱,只要不辭辛勞,一根一根拾撿如同收拾殘局,便可積少成多。可是,明明好事一樁,事情演變到最後卻不如預期。有一陣子見學童無厘頭的追趕著雞鴨鵝,肇致渠等狼狽亂竄,毛落紛飛。又過一陣子,牠們變得其貌不揚,特別是原本較為紳士的鵝,不知怎麼搞的,變成不修邊幅的老禿頭。好事者追根究柢,探求真相,方才發現小孩們活拔鵝毛的駭人事件。我親眼目睹過一隻鵝,被卡在竹縫間動彈不得,氣喘吁吁,其狀甚慘,羽毛稀稀落落,肯定遭到毒手。
這件事傳到收毛婆的耳裡,她自然心疼,昭告小孩們,凡以不人道手法取毛者,爾後一概不予收購,此事件方才慢慢平息。後來幾年,村里專業養雞、鴨、鵝場如雨後春筍,大盤商向屠宰場統一收購毛料便宜省事,像收毛婆這樣單兵作業的方式,早不符合經濟效益。但是收毛婆仍然沒有放棄,她步履恰恰,依舊東北西南到每戶農家收購,給認真的小孩一個甜蜜的希望。她死去前幾年,村裡還有許多不知情者,以為她這麼認真堅持,可以賺取豐厚利潤。其實不然,若是有厚利可圖,鄰近村莊類此行業,怎麼會早就銷聲匿跡了呢!
「棗婆,毋好恁辛苦啦!」村里有婦人這樣忠告收毛婆,別這樣辛苦啦!
「賺搞啦!」收毛婆如是說。
賺搞,客家話,意思是說只賺到玩的。搞,玩也。言下之意,沒賺錢,只賺到玩玩的機會,也就是成語中的「徒勞無功」。年輕時,我總是想著,怎麼會有人這麼笨,花心費力,走到鐵腿,做到兩手空空。如今我深刻體會到棗婆的苦心,在貧窮年代她帶給小孩甜蜜,她也教導那一輩的小孩,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賺搞,其實她客氣了,高山流水的德行,是多麼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