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7日 星期四

屙屎嚇番




作者攝於南投松濤園



懸樑刺骨,映雪囊螢,鑿壁偷光,這是我小時候在書本上看到的立志故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為了讀書,古人用了不少極端作法。怕打瞌睡,將頭髮綁在屋樑。太貧,點不起油燈,用雪光照明,或抓一堆螢火蟲藉螢光讀書。再來就是把好端端與鄰居的共用牆,鑿洞偷光。我十分懷疑,這樣鄰居不會抗議嗎螢火蟲又何辜呀被迫捨棄天空,集體被囚禁伴讀。

 

倒是瞌睡蟲擾人不已,彷若是千古以來讀書人的天敵。對付此蟲,隨著年代而有不同。古人頭髮長長好懸樑,但是在學生必須理一個大平頭的年代,這樣的雕蟲小技便無法權充上場。同儕還把古人消遣了一番,說那樣會髮留樑上,人直接趴在桌上。不過,這個譏笑後來在客家庄應驗了,準備聯考的同學,流行起點燃一炷香立於案前立志,攻心兼恫嚇。隔壁班最優的男生在期末考當日送醫,病名是刺傷兼灼傷。我追問之下,赫然發現其採用香薰法,太睏了,鼻孔直接插入那一炷香,如同反其道的寶劍入鞘。

 

這個案例令人發噱,爾後,治瞌睡蟲者,不敢突發奇想,避免貿然獨行發生意外。三年級學生畢業後,全心應付七月高中聯考,許多同學返校溫習功課。熱屬炎炎,午後的瞌睡蟲比起暗夜更囂張。忽然從操場一隅,傳來琅琅的書聲。那聲音由遠而近,忽大忽小。時而像小沙彌在道觀集體的誦經聲,時而像詩人在江上聚會,長短音不一的詩歌吟哦,裊裊的煙霧融入江邊的清風裡,一時色味,滲入心扉。這是什麼聲音啊!男生班的同學紛紛從教室奪門而出,在三樓的長廊上往下看,原來是一群女學生將課桌椅搬到草坪上的大茄苳樹下,以集體朗誦法防止瞌睡蟲蠢蠢欲動。此刻,彷若所有人都精神起來。

 

這個方法新鮮得令人著迷又欲罷不能。此後,幾乎每日午後,女同學們都在茄苳樹下大聲唸書,當她們發現男同學糾眾圍觀時,又唸得更慷慨激昂,間有的時候以掌擊桌以助鏗鏘,並將桌子排列出不同的形式。圓成一朵花,方圍一座城,形式不一而足。這樣五花八門的讀書法,加上青春期男女學生情竇初開的心境,隊伍陣容日益壯大,瞌睡蟲不寒而慄,逃之夭夭。聯考前一星期,那個讀書隊伍浩浩蕩蕩,佔地面積超越百年茄苳茂密的樹蔭。我心心念念,如臨大敵,唯恐實力屈居人後,屢屢聞聲自勵。聯考放榜後,慶幸自己上了第一志願,如今思之,她們像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後來關心起她們的成績,發現都不如預期理想,心中滿是疑團。


 

「恁認真讀書,仰會考無好?」我用客家話問阿婆,她們這樣認真讀書,

怎麼會考不好呢?

 

「屙屎嚇番啦!」阿婆噘著嘴,十分不以為然。

 

屙屎嚇番,客家話,意味虛張聲勢。相傳客家祖先黃南球在墾拓竹苗山區,與原住民相爭不下,他以香蕉灌入竹筒,擠成條狀遍灑山野,原住民見之,駭然,以為漢人人高馬大,排泄物如此大條,退走八卦力後山。或許,這是軍事欺敵的伎倆,但用在求學問上,虛張聲勢似乎不見好處,讀書就是要踏踏實實,又哪兒須要這般形式,那般陣仗來嚇人呀!

2020年2月12日 星期三

葉國居的髻鬃花


葉國居的髻鬃花
十年後。這朵花從台灣開到中國。
(1)綜藝節目歌手唱的髻鬃花,第210秒後
(2)女神歌手演員鍾恩淇唱髻鬃花。


2020年1月27日 星期一

寫春聯 鼠兆豐年 祝福大家

葉國居老家春聯

葉國居老家春聯

葉國居老家春聯

葉國居老家春聯


葉國居老家春聯

2020年1月26日 星期日

食粗席 \ 聯合報副刊

葉國居   日本神社







和妻結婚近三十年,在參加喜宴時間的拿捏上,始終無法磨合,屢有齟齬。她化妝像作畫,照鏡又如同欣賞名畫,有藝術家的臭脾氣。什麼樣的服裝,搭配什麼款鞋,哪一樣式的提包拎在手上更和諧,排列組合時,她又有科學家百折不撓的實驗精神。她的不厭其煩令我不耐煩,不知何以故,準備赴宴前,我所有的修養和耐心就短路了。

 

   我覺得自己被一種潛意識驅動著,特別是午宴,非得趕在中午十二點前到達會場不可,彷若這就是楚河漢界,不能輕易跨越。但多年來,我們沒遇見提前或準時開席的喜宴,經年累月後,妻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我是無謂的堅持。儘管如此,依然故我。每次喜宴前,仍然改變不了我頻頻催促。這種急迫感來自客家庄,妻永遠無法了解那是一道文化的屏障,像語言,若非耳濡目染,浸潤深入久長,終究無法在其中獲得細緻入微的體會。 

 

    吃飯有多認真,做事就有多認真,客家老祖宗如是說。彷若吃飯和做事,是正相關的變數,乍聽下十分荒唐,這世間很多好吃懶做的人呀!但時間久了,卻越覺得老祖宗言之有理。莊頭莊尾清一色農家,農事碌碌,忙忙忙,忙到沒空閒吃飯,客家人把節儉這檔事,從物資金錢轉移到時間上來。吃飯囫圇吞棗,扒飯只顧填飽,成語中的「把酒言歡」、「細嚼緩嚥」、「一觴一詠」,早就被埋在客家莊田裡當肥料了。若是再像歐陽修醉翁亭記中所載的太守宴,臨溪而魚,釀泉為酒,又射又弈,觥籌交錯的開懷暢飲法,莊裡的長輩肯定坐立難安,哪有這樣的屁股可以坐這麼久。

 

    我與大表哥住同一村莊,隔一條新屋溪遙遙相望,如以步行約莫兩公里距離,二十分鐘路程。他結婚時,我讀國小一年級,大當晝午時宴客,正值農忙收割期,我和父親大約十一時四十分出門赴宴,算準了要在十二點開席前抵達。老天爺殺風景的下了一場大雷雨,瞬間,溪水癡肥臃腫,我們無法涉水過溪走直線最近的距離,必須沿著溪岸到上游彭屋橋過河。我們抵達橋頭時,聽到午宴開席鞭炮聲分秒不差的響起,加緊腳步趕到會場,只比原本預定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但是,眼前已是杯盤狼藉的景象。滷雞、大封肉、客家小炒,薑絲炒大腸,這些主要的菜餚早就被一掃而空,父子倆好像是趕去吃菜尾的。

 

    「菜都出淨咧!就剩鹹菜豬肚湯!」我看著父親滿臉失望。


葉國居書法作品


 

    「食粗席,大家都趕時間。」父親似乎習以為常,不以為忤。坐定,連忙拿起碗筷叫我快吃。

   

    客家人把宴席分為幼席和粗席,前者代表精緻的食物,出菜的方法是一道菜吃得差不多後,再出另一道菜。至於粗席就不一樣了,菜色是常民客家菜餚,出菜密集得像大隊接力,吃飯又像風捲殘雲。在客家莊,一個粗席宴通常在三刻鐘就結束了。從工作人員到坐上賓,他們交感互通,相互壓迫,個個心照不宣掛念田中未竟的工作。又彷若是心有靈犀,在自然而然間以一種快板的節奏進行著。誰還有空慢慢吃飯呢?如果你再晚一點,他們都各自回到田頭地尾,舉箸和舉鋤間,快速的轉換了無鑿斧之痕,彷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吃飯有多認真,做事就有多認真。我的血液裏,遺傳著被時間壓迫的基因,食粗席長大的客家莊小孩,如此鄭重又認真的看待吃飯,當然不容許拖拖拉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