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6日 星期日

食粗席 \ 聯合報副刊

葉國居   日本神社







和妻結婚近三十年,在參加喜宴時間的拿捏上,始終無法磨合,屢有齟齬。她化妝像作畫,照鏡又如同欣賞名畫,有藝術家的臭脾氣。什麼樣的服裝,搭配什麼款鞋,哪一樣式的提包拎在手上更和諧,排列組合時,她又有科學家百折不撓的實驗精神。她的不厭其煩令我不耐煩,不知何以故,準備赴宴前,我所有的修養和耐心就短路了。

 

   我覺得自己被一種潛意識驅動著,特別是午宴,非得趕在中午十二點前到達會場不可,彷若這就是楚河漢界,不能輕易跨越。但多年來,我們沒遇見提前或準時開席的喜宴,經年累月後,妻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我是無謂的堅持。儘管如此,依然故我。每次喜宴前,仍然改變不了我頻頻催促。這種急迫感來自客家庄,妻永遠無法了解那是一道文化的屏障,像語言,若非耳濡目染,浸潤深入久長,終究無法在其中獲得細緻入微的體會。 

 

    吃飯有多認真,做事就有多認真,客家老祖宗如是說。彷若吃飯和做事,是正相關的變數,乍聽下十分荒唐,這世間很多好吃懶做的人呀!但時間久了,卻越覺得老祖宗言之有理。莊頭莊尾清一色農家,農事碌碌,忙忙忙,忙到沒空閒吃飯,客家人把節儉這檔事,從物資金錢轉移到時間上來。吃飯囫圇吞棗,扒飯只顧填飽,成語中的「把酒言歡」、「細嚼緩嚥」、「一觴一詠」,早就被埋在客家莊田裡當肥料了。若是再像歐陽修醉翁亭記中所載的太守宴,臨溪而魚,釀泉為酒,又射又弈,觥籌交錯的開懷暢飲法,莊裡的長輩肯定坐立難安,哪有這樣的屁股可以坐這麼久。

 

    我與大表哥住同一村莊,隔一條新屋溪遙遙相望,如以步行約莫兩公里距離,二十分鐘路程。他結婚時,我讀國小一年級,大當晝午時宴客,正值農忙收割期,我和父親大約十一時四十分出門赴宴,算準了要在十二點開席前抵達。老天爺殺風景的下了一場大雷雨,瞬間,溪水癡肥臃腫,我們無法涉水過溪走直線最近的距離,必須沿著溪岸到上游彭屋橋過河。我們抵達橋頭時,聽到午宴開席鞭炮聲分秒不差的響起,加緊腳步趕到會場,只比原本預定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但是,眼前已是杯盤狼藉的景象。滷雞、大封肉、客家小炒,薑絲炒大腸,這些主要的菜餚早就被一掃而空,父子倆好像是趕去吃菜尾的。

 

    「菜都出淨咧!就剩鹹菜豬肚湯!」我看著父親滿臉失望。


葉國居書法作品


 

    「食粗席,大家都趕時間。」父親似乎習以為常,不以為忤。坐定,連忙拿起碗筷叫我快吃。

   

    客家人把宴席分為幼席和粗席,前者代表精緻的食物,出菜的方法是一道菜吃得差不多後,再出另一道菜。至於粗席就不一樣了,菜色是常民客家菜餚,出菜密集得像大隊接力,吃飯又像風捲殘雲。在客家莊,一個粗席宴通常在三刻鐘就結束了。從工作人員到坐上賓,他們交感互通,相互壓迫,個個心照不宣掛念田中未竟的工作。又彷若是心有靈犀,在自然而然間以一種快板的節奏進行著。誰還有空慢慢吃飯呢?如果你再晚一點,他們都各自回到田頭地尾,舉箸和舉鋤間,快速的轉換了無鑿斧之痕,彷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吃飯有多認真,做事就有多認真。我的血液裏,遺傳著被時間壓迫的基因,食粗席長大的客家莊小孩,如此鄭重又認真的看待吃飯,當然不容許拖拖拉拉的。


1 則留言:

  1. ...舉箸和舉鋤間,快速的轉換了無鑿斧之痕,彷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這樣生動巧妙的畫面,真是道盡客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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