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8日 星期三

客家新釋 \ 響笐

葉國居攝於湖口
    
客家莊有一隻大鳥,飛在天空哇哇叫,村裡的人們叫它為「紙鷂」。紙鷂,就是風箏。風箏會叫,現在的小孩子不知道。那個叫聲,正是小孩子的哭聲。
 
六○年代,八角風箏是故鄉最潮的風箏。以桂竹為骨,以水泥袋糊貼,迎風耐潮。高四尺,小孩玩不起,當它在天空飛翔時,三四個孺子合力拉不動。我拉過一次,彷若在拉一整座天空,旋即受到了反撲,要不是阿爸在後防衛,放風箏的尼龍線,可能早就把我的小手割得皮開肉綻,再不然就是被拉上天空,當神仙去了。
 
大人玩這種大風箏,好像有一點玩世不恭。明明風箏就是小孩子的玩藝,怎麼在客家莊盡是大人在參與。農事忙得黑家白日,怎麼還有這種心情呢?但是,我很早就發現,大人好像是故意的。每年夏天,濱海沙田西瓜和地瓜成熟時,他們就會派出一兩隻大鳥,從高處俯瞰地頭地腦,是否有眈眈不懷好意的瓜賊。任誰都不會相信的,紙鷂又不是偵查機,它沒長眼睛,對於這種老鷹抓小雞的說法,簡直就是鬼扯懶淡,學童們當做耳邊風。

 
偏偏有一天,村裡發生一件荒誕事。日頭炎炎,一個小學生經過瓜園,又飢又渴,一時之間受不了甜蜜誘惑,匍匐入田,摘了一顆小玉西瓜,囥於懷腹。北台灣客家莊竹林茂密,他旋即潛入林裡,以手刀破瓜,低頭大塊朵頤,風吹竹林咻咻作響,他吃得滋滋有聲。可是一下間不知怎麼搞的,彷若天狗食日一般,竹林瞬間昏暗下來,他抬頭一看,原來竹林唯一的出入口,突然被一個龐然大物遮蓋。他登時一驚,連忙把西瓜丟棄,他更怕東窗事發,心頭鹿撞怔在是處,兩腿就像要沉下去一般,失去了逃離現場的能力。
 
大概一刻鐘後,數個大人急馳而至,原來是八角風箏斷了線,不偏不倚就栽在出入口,陽光硬是篩不進來。大人們花了好些力氣,先解開尾巴與竹枝糾纏,再理出斷線的頭緒,最後合力將風箏全身退出。洞口打開了,那個小孩子仿若處在被緝拿的當下,哇哇哭著,人贓俱獲,不容狡辯。村裡後來傳說,小孩子的惡行,是那隻紙鷂將他逮捕歸案的。爾後,村裡大人放風箏,紙鷂在天空飛翔時,開始會發出「哇--哇--」的長聲哭泣。
 
「仰般紙鷂這下會哇哇噭呀?」我以客家話問阿媽,為什麼紙鷂,現在會哭得哇哇叫呀!
 
「係響笐。」阿媽回答我。
葉國居相片
 
響笐,客家語,響警報的意思。笐,音ㄍㄤ。那次事件後,村裡大人再做紙鷂時,會以玻璃碎片,將竹片刨得薄如蟬翼,製成響弓安裝於風箏上方,當風流經過空氣振動,便會發出聲響。不知道為什麼,村莊裡的八角風箏響弓發出的聲音,竟然和那個偷西瓜小學生哭聲如出一轍。好像是在警告饞嘴的小學生們,八角風箏視角是四面八方的,如果你膽敢癡心妄想,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當警報響起,下場就會和那個小孩一樣,哇哇大哭。
 
長大以後,我在異鄉聽過很多風箏的響弓聲音。有的像蜜蜂,飛起來嗡翁嗡。有的像老牛發情,哞哞不停。唯獨我們村莊,大人放的紙鷂,聲音帶著小孩的懺悔,給想要做壞事的小朋友最深刻的告誡。

2019年9月10日 星期二

髻鬃花

髻鬃花。這首歌。

 是我人生創作的第一首歌, 入圍第19屆金曲獎流行音樂最佳作詞人獎。
這些年, 很多合唱團唱這首歌。

 但經過美麗的音樂家張舒涵老師編曲,真的就很不一樣。有情,入味,扣心扉,⋯⋯
。 興大附中合唱團演唱,聽了很感動,與網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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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國居攝於松菸文創

客家新釋 \阿里不答

葉國居書法


國民政府來台後,客家莊受到不同時期政治氛圍影響,對外省人的稱呼,從戰後的「同胞」變成「長山人」,後來又叫成「阿山仔」。長山,指的就是唐山,那是海外華人對中國本土的稱呼,說來並無不雅。但「阿山仔」的稱謂帶有鄙意,明理的長輩,都會禁止小孩用此輕蔑的口吻。還有一個奇怪的辭彙,叫做「半山人」,他們是日據時代,從台灣到中國發展,戰後回台,在許多公務機關身居要職的人。


村頭有個張半山,早年是牛販,牛隻為農家耕作主力,買賣案件自是寥若晨星,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當牛販先要練就探子本事。張半山老是運氣不好,好幾樁買賣,屢次讓人捷足先登,垂頭喪氣,眼看身子就要駝下去了,失意之餘立志出鄉關,到唐山。雖然他沒讀過什麼書,但見過世面,回台後在公部門擔任不小的官,腰佩槍枝,神氣活現。當官治駝,原本佝僂的身軀,突然昂首闊步起來。村尾有個徐長山,讀書人,寫了一手好書法,跟隨國民政府從大後方來台後,孑然一身,日子過得並不好,和本地人溝通,由於不會說客語,經常比手畫腳。


一日,村人辦婚宴,半山和長山皆受邀做客。眾人好奇,兩人受過異地文化洗禮,究竟會送來什麼賀禮。大中午,賀客盈門,眾人坐定,新娘下轎,八音響起,賓客紛紛起身引領瞧顧,就在這個時候,張半山拿出賀禮了。拔槍,三聲轟天槍響,眾人受驚挨挨擠擠。他掩口而笑,湊近主人耳畔,輕聲的說,那三聲槍響代表禮砲,是客家莊史無前例的創新賀禮。半山沾沾自喜,因為沒人幹過這樣的事,但禮砲應是空包彈,荷槍實彈的禮砲,令人不敢恭維。主人臉色鐵青,卻不敢怒言喝止。槍聲已經響起,莫可奈何收下這份賀禮。


至於徐長山,誠意十足,為了賀禮傷透腦筋。讀書人就是讀書人,進城買了全開的陳年老宣紙,對裁後寫了氣勢磅礡的榜書對聯。秀才人情一張紙,絞盡腦汁自撰聯句,在家徒四壁的困境中,長山也算是掃鍋刮竈傾盡所有。但那個年代客家莊文盲多,白白的宣紙,黑黑的大字,一眼就讓人有不當的聯想,宛若槍聲之後的輓聯,未免也太巧合了。他拿出賀禮,都還沒晾開示眾,就被主人連忙推辭。長山急欲解說,但言語不通。這樣的好意,被人那樣曲解。


宴會結束後,主人驚魂未定,跌坐交椅之上。大家仍滿肚疑團,好奇長山、半山究竟送了什麼賀禮。左鄰右舍問了好久,他呆愣愣,不回答就是不回答。


「毋係毋回答。係送个禮阿里不答。」眾人離開後,主人才自言自語如是說,不是不回答呀!是送的賀禮實在不像樣啊!


阿里不答,客家話,指一個人所做的事不成體統,沒有規矩。喜事的祝福,適當得體,人盡歡喜。設若祝福標新立異,也會讓人驚魂失序。這兩件客家莊前所未有的創新賀禮,或許送者出自善意,但因認知差距,最終竟讓人難以啟齒。這些年,面對身邊許多人情世故,要送禮之前,總會讓我想起這些客家莊的陳年故事,仔細再三打量,以免送出阿里不答的賀禮。

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

客家新釋 \濫泥糊毋上壁 葉國居 聯合報副刊 八月一日

作者108年7月   攝於蕭如松紀念園區









                

 

    高中畢業那年,我沒考上大學,留在鄉下種田。才不到兩個月,附近小學找我去當代課老師。客家人把鋤頭叫做勾筆,又把寫字筆取名為直筆。落榜這一年,我親執勾筆和直筆,歷經兩種職業。

 

   鄉裡有九所小學,每年文藝競賽激烈。濱海客家農莊,家長們鎮日為三餐忙碌,子弟除了回家會唱「農家好」、「捕魚歌」外,學校更希望可以藉著我的書法專長重振文風。否則,學童人數漸走下坡,有些重視子女教育的家長,開始醞釀跨區就讀。當導護時,站在校門口,見學童過門不入,他們被家長載到更遠的學校就讀,很有禮貌的向我揮手說再見。

 

    有一個六年級的男孩阿雪,家住海邊,父親是漁夫。他有藝術天分,書寫脫俗,像一艘獨木舟,穿梭在滿港的漁船裡。唯一的缺點是糊塗,如近海的霧,經常讓船隻迷途。一開始,他就被我鎖定為學校寫字代表,經常在放學後留校練習。阿雪爭氣,很快的嶄露頭角,得了全鄉寫字第一名,取得了全縣比賽的參賽權。這個消息傳回村裡,眾人喜出望外,整個漁村沸騰了,像大船進港。

 

    阿雪備受期待,縣級比賽高手如雲,身為指導老師自我期許,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天無絕人之路。設若,阿雪在全縣拿了第一名,我就是全縣最年輕的書法名師了,還讀什麼大學呢。那一陣子,我興奮的像一個過動兒,只要一有時間,就教阿雪寫字。小孩子總是好玩,耐不住時,我常用王羲之寫完一缸水的故事勉勵他,其實我自己也做不來。大大小小的日子挨著過了,眼看出頭的日子就將來臨。

 

    我親自帶阿雪參賽。研墨,坐定。試題啟封後,是三年級國語課文: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當我知道內容後,心情大受鼓舞。阿雪爸爸是捕魚郎,彷若冥冥之中如得神助,耳熟能詳的課文,應可以大幅降低阿雪糊塗寫錯字的個性,像是吃了定心丸。參賽選手有兩張宣紙,只要在一個鐘頭內交出一張作品即可。我禱告阿雪可以一張紙完賽,不要犯錯重寫。

 

    阿雪在半個鐘頭左右寫完一張。我從窗外瞧去,隔著玻璃如同霧裡看花,心中急切,於是以手示意阿雪拿起來讓我瞧瞧。我粗略檢查,怵目心驚,阿雪把「爸爸捕魚去」,寫成「爸爸魚捕去」了,錯得離譜,我當下犯了氣喘。他發現我面容有異,旋知錯誤,拿起另一張紙振筆疾書。鐘響,寫畢,向我微笑,彷若如釋重負。但我心中似乎又有一股不安,如同熱潮灼灼襲來。交卷前,我再示意阿雪拿起來給我看看,他拿到窗邊,我猛然發現他又錯了。第二張,阿雪把「爸爸捕魚去」,寫成了「魚捕爸爸去」了。我跌坐在地,他爸爸是捕魚郎,「為什麼還不回家」,這樣一錯再錯,還回得了家嗎?我的名師夢,也被阿雪紙上那條厲害的魚一併帶入汪洋。
作者書法   扇面

 

    我不知道那天阿雪是怎麼回家的,倒是我淚流滿面踏進家門,彷若是自己最嚴重的挫敗。看到阿爸,向他哭訴。

 

   濫泥糊毋上壁」,父親覺得不可思議,對我如是說。

 

    濫泥糊毋上壁,客家話,意思是濫泥巴糊不上牆,客家人更將這句話引申為朽木不可雕也。那一段日子,我很生氣,沒跟阿雪說半句話。我去年在路上撞見久違的他,他目前經營濱海農莊有聲有色,自信了得。我突然想起那段往事,誰說他濫泥糊毋上壁呀!我倒是覺得自己當年得失心太重了。寫字,畢竟是人生餘事,怎麼會這麼在意呢!

2019年7月23日 星期二

演講花絮



台北演講




演講現場






近日, 分別在新竹(吳濁流文藝營) 以及台北 (追火車影像歌詞創作坊)進行兩場演講,講題為(文學故事的想像視覺).( 從客家生活中提煉歌詞), 看到年輕一代 無盡的希望,熱烈又真情。 講到別人很喜歡聽, 聽到別人很喜歡講。 聽說這是演講會場的最高境界。


與年輕朋友合照

水鮮鮮 ( 想起那一年 ── 我的十三歲 ) 聯合晚報副刊

作者十三歲照
 
                 
 
    那一年隔壁叔公太做仙去了,我讀國小六年級,回家後聽到家屬噭聲如吠,就快哭斷肝腸,暗生憐憫。但又想想,設若人死可以復生,病魔終究還是會讓人抓心撓肝的。
 
  究竟什麼東西可以趕走病魔呢?在此之前,母親給我的「醫學常識」包羅萬象:芒草的嫩心,內服可治腹瀉。雷公根在口中嚼碎後,敷在傷口立即止血。茄苳溪畔有一種葉如弦月不知名的青草,以石擣碎,可化紅腫積膿。凡此種種外敷內服的藥草,確具療效。還有一種形而上的藥方,在村莊方興未艾,像是降神附體,藉以作法祛災除病,就超出我年少的想像。
 
    人在無助時,動念求鬼神。老家二公里外的保生廟,不乏有求神賜藥者,藥籤筒有八十八支籤,求之者必須先向神明秉告病況,擲筊杯,經保生大帝「聖首肯後,抽籤,再擲筊,以確認是否為此支藥籤。照常理說來,不同的藥籤治不同的病,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默默地觀察神的言行,祂總是不動聲色又不苟言笑。祂不會問診,偏偏求神抓藥者,經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口齒不清時,必定含混其詞,神又怎麼能聽得清楚,疑團在我心中竟日滋長。
 
    有一回我患肚疼,抱著肚子駝著背,乘廟公午睡時,進去求神賜藥籤。我膜拜秉明事由,依儀式進行,把籤筒內的竹支籤,大規模攪動後抽出一支。四十四號。再擲筊,確認為神所賜。我走出廟門,在廟埕繞了三圈後,又再次進入廟裡,機心畢露,目的只想證實保生大帝開的藥方,是否對症下藥。設若祂把病況與藥籤胡亂配對,便是欺世。我重新向神秉報一遍肚疼,再向祂求藥籤。擲筊,祂爽朗應諾再次賜籤。這回我把藥籤筒抱起來,像搖呼拉圈一樣。約莫繞了十來圈後,就定。我閉眼在滿滿籤支筒中抽取一支,張眼,四十四號。登時,我怔在神的眼前,渾身顫抖。神就是神,不能用來試的。

 
    相傳保生大帝吳真人,係北宋閩南人士,十三歲時,父病,因家貧無力就醫,父親去世後,他立志習醫濟世。如今,貧者抽到吳真人的藥籤,仍得花錢去抓藥,似乎違逆大帝習醫旨意。我也是十三歲,以微乎其微的機率連兩次抽到同一支籤,冥冥中宛若受到神的託付。日思夜想,在藥籤之外,是否有降格以求不用花錢又能替人治病的方法。那一陣子,我經常在廟裡逗留,想找一事為祂效勞,也為自己的愚昧贖罪。一日,見道士以筆墨畫符,豁然開朗。自我感覺,莫非吳真人屬意我來替天行道。那道士畫的符,雖然複雜了一些,但依我觀之,只不過是老酒瓶,插上一堆紛飛的野草,再加上「令」二字,便虎虎生風。我擅依樣畫葫蘆,於我何難哉!
 
   上書法課時,我初試身手以假亂真,收攏眾人的目光。正巧隔壁班的阿元那天悶悶不樂,他們家的土狗「美麗」生病了,「美麗」的歲數和阿元相當,以狗齡論,是不折不扣的老土狗,阿元知道牠的歲數盡了,鎮日淚眼蒙目。也不知道哪個人起哄的,要我畫一張符紙替美麗治病。
 
    「仙丹水鮮鮮,天靈靈,地靈靈」,當阿元拿到我手繪的符書在手中,他突然這麼念著。
 
    寡言的阿元,我訝異他怎麼說得出這些辭彙。水鮮鮮,客家語,水清清的意思。他回家後,把符燒卻,倒下清水,濾過灰燼後,拌冷飯給美麗當作最後的晚餐。第二天,美麗竟然亦步亦趨跟著阿元來上學。我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時,眼前一片空白。神,就是神。從那一刻起,我被神化了,老酒瓶上的那堆野草,也在一夕間水漲船高。仙丹水鮮鮮,天靈靈,地靈靈,真的很靈。
 
    治好美麗的病,沒花半毛錢。面對接踵而來的洛陽紙貴,同學都想要一張保平安,就成為我放學後的額外作業。起初,每畫竣一張符紙,就有一種庖丁解牛後的得意。但日子一久,卻有無以名狀的掛憂。萬一符紙被人吃了,沒事就好,有事就不得了。但仍有不乏躍躍欲試者,例如阿元,深信我畫的符書就是仙丹,持有張數也最多,他將「美麗」的經驗如法炮製,治癒了風寒和針眼,大大小小的神蹟層出不窮,我一律置若罔聞,避免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風聲漸歇。其後發生數事,雖與治病無關,但都和阿元相牽連。依據我歸納的結果,符咒在他身上發生了加乘、擴張的力量,像一個數字的多次方,更像是荒誕稀奇的神話故事。他總是對符書的神力大肆張揚,我卻諱莫如深。他高舉大纛,我卻低調。他需索符咒無度,我藉故一再拖延。阿元有一個長他數歲的哥哥,是符咒威力見證者,耳濡目染,一日,靈光一閃,他將符紙燒卻後浸入清水,攪拌冷飯、雞飼料,再拿進灶孔門以火燻之,精心手製的魚餌獨步客家庄。他在新屋溪和茄冬溪交匯的深潭釣魚,群魚爭食。從潭裡拉出一條三尺長的大鯰魚,那是客家庄前所未聞的奇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鯰魚,深居簡出,在客家庄較為少見,怎可能這麼大的一條鯰魚被拉出來呀!我聞風而至,鯰魚像是對我露出微微的笑,牠的出現彷若無關釣技,更像是意亂情迷自動送上門來,我仔細端詳許久,牠持續笑得很陶醉。
 
    從治病到誘餌,看似兩條不同路線,卻一脈相承。彷若客家庄的動物,都愛水鮮鮮的符書味。阿元兄弟穿鑿附會的想像力無遠弗屆,讓符咒的神力廣大無邊。夏夜,他們家屢屢被俗稱臭腥母的南蛇光顧,侵門入戶把他們家的小雞囊括成為腹中物。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件,我們家母雞生的蛋也是不翼而飛。但是同樣的事情,阿元兄弟一個心眼就把腦筋動到符咒來。既然我畫的符咒,能讓鯰魚如此陶醉,他們異想天開要我畫一張大一倍的符書,把它們家中的臭腥母,引誘到離家十公尺外的電線桿旁一網打盡。計畫是這樣的,他們要趕在黃昏臨暗前,將符書灰燼貼掛在那支電線桿上方,讓夏夜的露水濕透符紙,把臭腥母引誘至此,以竹編的捕蛇竹籠一網打盡。我私下覺得這個計畫天衣無縫,算是為客庄除害。
 
    既是為民除害,我也積極參與,畫好符咒,主動拿去學校焚化爐燒卻,將灰燼用紙包裹。但一時找不到阿元,索性就把它放進褲袋,中午我們一起沿著茄苳溪,各自回家吃中飯後,再返校繼續下午的課程,我們像是瞬間失憶,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回校途中,頑皮的阿寶,在路旁草叢抓起一條蛇,捏緊尾巴甩起圈圈來,他還要求大家接力甩,交到我手上時,我從蛇身上發出的味道中,驚然發現是臭腥母,緊張得滿身大汗,眼看校門口就到了,眾人要我把蛇甩出去時,我方才意識到淋漓的汗水,早已溼透褲袋中的符咒灰燼,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作者與同學合照
 
   我不敢放手,深怕臭腥母摔到自己的身上來,捏緊蛇尾,繼續甩圈走進校園,膽小的女同學見了驚惶失措。上課鐘響了,這一票同學擔心抓蛇進校園犯了校規而被連坐,圍著我,急得團團轉,要我趕緊放掉手上的那條蛇。緊急時刻,訓導主任從穿堂走出來,慌張中我傾力一甩,那條會飛的臭腥母,在頂上盤旋片刻,不偏不倚地掉到我的身上來。眾人裹不住驚呼,一股濕濕的黏液在胸膛,我在大熱天發起冷顫。
 
   神就是神,早已被甩得失神失智的臭腥母,依舊擋不住水鮮鮮符書的誘惑,這是我和蛇最親密的一次了。或許,一切荒唐都出自連串的巧合,但卻是我刻骨銘心的十三歲。

2019年6月12日 星期三

出差世 聯合報副刊 六月十三日

葉國居新書發表照







 我從小喜歡繪畫,一如喜歡書寫。但是四年級的那個秋天,我毅然決定不再繪畫了。畫圖,差一點就讓我皮開肉綻,小命不保,此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標語如雷貫耳的童年,學校舉辦一場繪畫比賽,老師派我和阿寶兩人當班級代表。到了比賽場地,斗大的題目寫在黑板:「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標語耳熟能詳,但因為我沒看過匪諜,信心全無,心裡黑咕籠咚的,彷若世界末日就要到來。應該說是猜題失敗,事前的準備徒勞無功,我反覆練習畫客家莊的伙房屋、曬穀場的公雞,就是沒畫過匪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下決定畫遠房的叔公太。光頭,面黑,嘴大,矮小,佝僂,經年一襲黑衣。成績公布後,意外得了第一名。

 

    得獎理由是主題正確,匪諜形象傳神,被一群公雞圍住,有在地感,更深層的意義代表法網恢恢,邪不勝正。我既心虛又生氣,不知道評審團為何能這樣看圖說故事,明明就是文不對題,卻如此穿鑿附會。其實我只是在情急下,選一個比較容易入畫的人當主角,竟肇致這樣的結果。上司令台授獎後,畫作貼在穿堂,我始終不敢去看。只要經過,旋快跑而過,像是做了壞事的小孩不敢回到事發現場。由於主角畫得過於具象,有指鹿為馬的嫌疑,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深怕自己會變成一個謠言的傳播者,更怕叔公太會被警察當匪諜抓走。

 

    事情已經幹了,獎狀也領了,船到江心補漏遲,再想要佯裝事不關己真的太難,日日提心吊膽。阿寶沒有得獎,惟其好學不倦,很快的就讓事情漏餡。他幾乎每一節下課都去瞻仰我的作品。我猜,他應該是在學習我的構思,屢屢就教於我,我卻一概不答,不想對那幅畫多做評論。但時間一久,竟讓他看出破綻來。大中午,他氣喘噓噓的跑去向評審老師報告,說葉國居畫的那個匪諜,好像在那裡見過似的。聽到消息時,我可能心裡長鬼了,話到喉頭又噎住,完全失去辯駁的能力,像是被人用飯匙堵住嘴巴,傻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那天下午放學,和阿寶沿著茄苳溪回家。他跨過了茄苳溪後與我分道揚鑣,幾乎足不出戶的叔公太,那天不知怎麼會跑到河的對岸,與阿寶迎面相逢。驚覺事態不妙,連忙祈禱阿寶不會這麼厲害。我躲在樹叢下瞧向他們,只見阿寶越走越慢,在兩人交身之際,他突然低頭張望叔公太的臉孔,接著抬起頭來狂奔吶喊:匪諜,匪諜,匪諜。他的身子在驚呼中沒入晚秋的夕陽裡,客家莊整排的茄苳樹轉為楓紅。落葉繽紛,我知道自己闖禍了。

 

    第二天學校撤下穿堂上的首獎作品,我如釋重負。這個獎根本不是該得的,我一點都不怪阿寶,倒是很快就有耳報神向父親傳遞了這個消息。他怒不可遏,備好竹條,家規伺候。

 

      「你正經出差世,亂亂畫。」父親疾言厲色對著我說。

 

      「吾毋會畫匪諜,偏偏先生分吾第一名。」我委曲的向父親訴說原委,自己不會畫匪諜,偏偏老師給我第一名。

 

      出差世,客家語,指一個人出生錯了世代,客家人用「出差世」來罵人丟人現眼。差,錯也。我承認過錯,不該畫叔公太當作匪諜。但我覺得更出差世的人,是評審團錯誤的解讀。許多年後,我已閱經世事,發現有權力決定別人生死者,過於主觀的認知,往往造成無辜受害,仍前仆後繼,充斥在整個世象細節之中。或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吧!從那回開始,我便不再喜歡畫畫。


葉國居書法

2019年6月7日 星期五

葉國居的髻鬃花 合唱四版本

這首歌,當時寫詞時,內心是感動的。


現在很多合唱團唱這首歌,每聽一回,心境不一樣,感動就不一樣。


詞  葉國居
曲  鄭朝方



2019年5月30日 星期四

布驚草 (聯合報副刊)




 
作者攝於新屋海濱

我確信一種植物,會隨著一個族群移動而遷徙。它們無聲無息,亦步亦趨,在暗中進行大規模的移動。

 

許多小孩子睡覺時,都有戀物情節,從嬰兒吮吸手指頭開始,到手攬布娃娃,緊擁小被巾,五花八門各有嗜好。經年累月,少了一味便寐不成寐。客家莊或有童子夜半號啕,長輩不明就裡,疾疾央人送去廟裡收驚,殊不知根本的原因是安慰物不在身旁。兒女們從小就愛抱著大毛巾入眠,妻手洗的毛巾,揉合庭院的陽光,這個味道一直尾隨他們進入大學宿舍。離家後的夜晚,感覺母親就在身旁。囿於毛巾有使用年限,妻每每重新培養箇中味,手法如出一轍。天下的每個媽媽,都會給兒女屬於他們的寐中味。

 

記憶中的童年寐中味,是上小學後母親親手做的枕頭,內裡裝著客家莊的種籽,人親土親。黑如珍珠的種籽,綠豆般大小,產地在茄苳溪下游。入秋之後,牡荊開花結果,她頂著秋老虎順溪下行,到下游處親手採摘,回來時已日落山頭,其後數日在禾埕接受陽光洗禮。客家莊的日頭,母親的黑汁白汗,夾雜著牡荊種籽自發性的中藥味,入枕彌封後,想望和依戀便在暗中發芽。躺在枕上,幽幽氣息在房間緩緩爬行。每回翻身,都可以感受到一粒粒的種籽攢簇移動,灑豆成兵,好像有了它們的保護,夜半就不心驚。
作者書法


 

母親手工針線密實,但也禁不起時間的砥礪。兩年後,一個胡椒孔般大的洞穴,種籽爭相探頭,日日流放在外三兩顆,我始終不以為意,但時間一久,飽滿的氣象日漸萎靡。終有一天,種籽稀稀落落地喪失了枕頭的功用,睡了都令人頭疼。無枕之夜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作了噩夢。醒來時我心裡非常害怕,想叫同床阿哥醒來做膽。奈何他躺在種籽枕上睡得安穩香甜,無論我是如何用力擰其大腿,阿哥終究不為所動。天亮後,他大腿瘀青,觀之者無不鐵口直言,說那傷是夜裡被鬼捏的。

 

次日入夜後,我遲遲不敢入睡。母親和阿哥商量,要他把種籽枕頭讓給我,另外用小軍毯折成方塊給阿哥替代。母親拍拍種籽枕頭,口說「不驚,不驚」,並告訴我睡那枕頭就不會再做噩夢了。是夜我果然一覺好眠,倒是換成阿哥做了噩夢,莫名其妙左大腿又多了數塊瘀青。我確認新傷與我無關,只是當時我不了解,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噩夢與枕頭也有關聯嗎!

 

枕頭是母親做的,種籽是她採的,牡荊生長的模樣形態,我一概闕如。離開客家莊數十年,此枕早已遺落在記憶之外。去年冬日,陪母親到茄苳溪下游海邊,看姐夫魚塭中烏魚子的收成。見一老嫗,頭蓋斗笠,在叢間採摘指捏粒粒的種子入袋,母親說那人就是在採布驚仔作枕頭呀!我仔細端詳後返家查閱典籍,方知這類植物竟有族群的歸屬。唐代藩鎮之亂,客家人從中原南遷,死傷無法計數。有一傷者飢餓不堪,倒於牡荊叢下,隨手摘取嫩葉果實充飢,醒來後全身舒暢,告知眾人此物神奇藥效,生病也不用再害怕了。不驚不驚,別怕別怕。因「不」與「布」同音,客家祖先稱其名為「布驚草」。

 

對我來說,布驚籽安眠,不驚不驚,不生噩夢,母親當年口中的念詞豁然開通。我粗略做過田野調查,桃園觀音、新屋,以及新竹新豐一帶客家莊海邊,曾幾何時野生布驚草遍地開花,隨著浪搖浪擺。在中國,最盛產地方是梅州,那也是客家之鄉。當年客家祖先渡海來台時,布驚草,想必也是在那個年代來到婆娑之島。

2019年5月29日 星期三

如意豬書法創作

肥豬拱門賀歲
諸事大吉迎春
創作概念
前腿一「女」字,左右各一「口」。⋯⋯
左右皆如意,圓滿如意豬。
(肥豬拱門)漢語辭典,意謂好運當頭,送上門來,發大財。
祝福臉友,2019,諸福天降,金豬迎春。



作者攝於日本

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土地之歌 (葉國居詩作)




 
作者攝於故鄉田畝

徵收補償費具領簽字的夜晚

田畝中的糯米稻惶惶飄搖

飯桌前的燈火徹夜不眠

灼熱的淚水滾燙

兩顆煮不熟的湯圓

 

具領書上的地段和地號

是父親的骨節和心肝

那些標點和句號

那些苗芽與果實

就在簽字的後方

父親用沉重的印泥按捺心血

家人怔忡的圍觀者

一場婚禮夾雜隆重的喪禮

 

破土典禮在田畝的中央

道路由北而南鋪設

心情由上而下墜落

他用七十歲的暮色觀禮

夕陽將他的影子拖長

被利刃一刀截斷

耳背的父親來不及閃躲

一架推土機直接為他開腔

 

阿爸有一張地圖

邊界緣著田埂沿著竹林爬上我的肩膀

河川納入汗水匯聚田畦爬入我的體內

瓜長似江 果圓如湖

纍纍的稻穗像螢火

在盛大的夏夜中流傳

當土地瀕臨傳說

沉默 是父親留下的家當

 

或許如今只剩迷路的花香

簡易的小吃店架設在路旁

用我中年的攤位

兜售停經後的田園風光

母親拿著鍋鏟如同舉鋤

向前佝僂用力澆著湯汁

向後栽種髮髻盛開的白茉莉

道地的心血 模糊的肉湯

在過客的口涎中慢慢流淌

在來來往往的車潮中

急速


茄苳溪

作者故鄉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