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31日 星期三

客家新釋 \濫泥糊毋上壁 葉國居 聯合報副刊 八月一日

作者108年7月   攝於蕭如松紀念園區









                

 

    高中畢業那年,我沒考上大學,留在鄉下種田。才不到兩個月,附近小學找我去當代課老師。客家人把鋤頭叫做勾筆,又把寫字筆取名為直筆。落榜這一年,我親執勾筆和直筆,歷經兩種職業。

 

   鄉裡有九所小學,每年文藝競賽激烈。濱海客家農莊,家長們鎮日為三餐忙碌,子弟除了回家會唱「農家好」、「捕魚歌」外,學校更希望可以藉著我的書法專長重振文風。否則,學童人數漸走下坡,有些重視子女教育的家長,開始醞釀跨區就讀。當導護時,站在校門口,見學童過門不入,他們被家長載到更遠的學校就讀,很有禮貌的向我揮手說再見。

 

    有一個六年級的男孩阿雪,家住海邊,父親是漁夫。他有藝術天分,書寫脫俗,像一艘獨木舟,穿梭在滿港的漁船裡。唯一的缺點是糊塗,如近海的霧,經常讓船隻迷途。一開始,他就被我鎖定為學校寫字代表,經常在放學後留校練習。阿雪爭氣,很快的嶄露頭角,得了全鄉寫字第一名,取得了全縣比賽的參賽權。這個消息傳回村裡,眾人喜出望外,整個漁村沸騰了,像大船進港。

 

    阿雪備受期待,縣級比賽高手如雲,身為指導老師自我期許,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天無絕人之路。設若,阿雪在全縣拿了第一名,我就是全縣最年輕的書法名師了,還讀什麼大學呢。那一陣子,我興奮的像一個過動兒,只要一有時間,就教阿雪寫字。小孩子總是好玩,耐不住時,我常用王羲之寫完一缸水的故事勉勵他,其實我自己也做不來。大大小小的日子挨著過了,眼看出頭的日子就將來臨。

 

    我親自帶阿雪參賽。研墨,坐定。試題啟封後,是三年級國語課文: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當我知道內容後,心情大受鼓舞。阿雪爸爸是捕魚郎,彷若冥冥之中如得神助,耳熟能詳的課文,應可以大幅降低阿雪糊塗寫錯字的個性,像是吃了定心丸。參賽選手有兩張宣紙,只要在一個鐘頭內交出一張作品即可。我禱告阿雪可以一張紙完賽,不要犯錯重寫。

 

    阿雪在半個鐘頭左右寫完一張。我從窗外瞧去,隔著玻璃如同霧裡看花,心中急切,於是以手示意阿雪拿起來讓我瞧瞧。我粗略檢查,怵目心驚,阿雪把「爸爸捕魚去」,寫成「爸爸魚捕去」了,錯得離譜,我當下犯了氣喘。他發現我面容有異,旋知錯誤,拿起另一張紙振筆疾書。鐘響,寫畢,向我微笑,彷若如釋重負。但我心中似乎又有一股不安,如同熱潮灼灼襲來。交卷前,我再示意阿雪拿起來給我看看,他拿到窗邊,我猛然發現他又錯了。第二張,阿雪把「爸爸捕魚去」,寫成了「魚捕爸爸去」了。我跌坐在地,他爸爸是捕魚郎,「為什麼還不回家」,這樣一錯再錯,還回得了家嗎?我的名師夢,也被阿雪紙上那條厲害的魚一併帶入汪洋。
作者書法   扇面

 

    我不知道那天阿雪是怎麼回家的,倒是我淚流滿面踏進家門,彷若是自己最嚴重的挫敗。看到阿爸,向他哭訴。

 

   濫泥糊毋上壁」,父親覺得不可思議,對我如是說。

 

    濫泥糊毋上壁,客家話,意思是濫泥巴糊不上牆,客家人更將這句話引申為朽木不可雕也。那一段日子,我很生氣,沒跟阿雪說半句話。我去年在路上撞見久違的他,他目前經營濱海農莊有聲有色,自信了得。我突然想起那段往事,誰說他濫泥糊毋上壁呀!我倒是覺得自己當年得失心太重了。寫字,畢竟是人生餘事,怎麼會這麼在意呢!

2019年7月23日 星期二

演講花絮



台北演講




演講現場






近日, 分別在新竹(吳濁流文藝營) 以及台北 (追火車影像歌詞創作坊)進行兩場演講,講題為(文學故事的想像視覺).( 從客家生活中提煉歌詞), 看到年輕一代 無盡的希望,熱烈又真情。 講到別人很喜歡聽, 聽到別人很喜歡講。 聽說這是演講會場的最高境界。


與年輕朋友合照

水鮮鮮 ( 想起那一年 ── 我的十三歲 ) 聯合晚報副刊

作者十三歲照
 
                 
 
    那一年隔壁叔公太做仙去了,我讀國小六年級,回家後聽到家屬噭聲如吠,就快哭斷肝腸,暗生憐憫。但又想想,設若人死可以復生,病魔終究還是會讓人抓心撓肝的。
 
  究竟什麼東西可以趕走病魔呢?在此之前,母親給我的「醫學常識」包羅萬象:芒草的嫩心,內服可治腹瀉。雷公根在口中嚼碎後,敷在傷口立即止血。茄苳溪畔有一種葉如弦月不知名的青草,以石擣碎,可化紅腫積膿。凡此種種外敷內服的藥草,確具療效。還有一種形而上的藥方,在村莊方興未艾,像是降神附體,藉以作法祛災除病,就超出我年少的想像。
 
    人在無助時,動念求鬼神。老家二公里外的保生廟,不乏有求神賜藥者,藥籤筒有八十八支籤,求之者必須先向神明秉告病況,擲筊杯,經保生大帝「聖首肯後,抽籤,再擲筊,以確認是否為此支藥籤。照常理說來,不同的藥籤治不同的病,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默默地觀察神的言行,祂總是不動聲色又不苟言笑。祂不會問診,偏偏求神抓藥者,經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口齒不清時,必定含混其詞,神又怎麼能聽得清楚,疑團在我心中竟日滋長。
 
    有一回我患肚疼,抱著肚子駝著背,乘廟公午睡時,進去求神賜藥籤。我膜拜秉明事由,依儀式進行,把籤筒內的竹支籤,大規模攪動後抽出一支。四十四號。再擲筊,確認為神所賜。我走出廟門,在廟埕繞了三圈後,又再次進入廟裡,機心畢露,目的只想證實保生大帝開的藥方,是否對症下藥。設若祂把病況與藥籤胡亂配對,便是欺世。我重新向神秉報一遍肚疼,再向祂求藥籤。擲筊,祂爽朗應諾再次賜籤。這回我把藥籤筒抱起來,像搖呼拉圈一樣。約莫繞了十來圈後,就定。我閉眼在滿滿籤支筒中抽取一支,張眼,四十四號。登時,我怔在神的眼前,渾身顫抖。神就是神,不能用來試的。

 
    相傳保生大帝吳真人,係北宋閩南人士,十三歲時,父病,因家貧無力就醫,父親去世後,他立志習醫濟世。如今,貧者抽到吳真人的藥籤,仍得花錢去抓藥,似乎違逆大帝習醫旨意。我也是十三歲,以微乎其微的機率連兩次抽到同一支籤,冥冥中宛若受到神的託付。日思夜想,在藥籤之外,是否有降格以求不用花錢又能替人治病的方法。那一陣子,我經常在廟裡逗留,想找一事為祂效勞,也為自己的愚昧贖罪。一日,見道士以筆墨畫符,豁然開朗。自我感覺,莫非吳真人屬意我來替天行道。那道士畫的符,雖然複雜了一些,但依我觀之,只不過是老酒瓶,插上一堆紛飛的野草,再加上「令」二字,便虎虎生風。我擅依樣畫葫蘆,於我何難哉!
 
   上書法課時,我初試身手以假亂真,收攏眾人的目光。正巧隔壁班的阿元那天悶悶不樂,他們家的土狗「美麗」生病了,「美麗」的歲數和阿元相當,以狗齡論,是不折不扣的老土狗,阿元知道牠的歲數盡了,鎮日淚眼蒙目。也不知道哪個人起哄的,要我畫一張符紙替美麗治病。
 
    「仙丹水鮮鮮,天靈靈,地靈靈」,當阿元拿到我手繪的符書在手中,他突然這麼念著。
 
    寡言的阿元,我訝異他怎麼說得出這些辭彙。水鮮鮮,客家語,水清清的意思。他回家後,把符燒卻,倒下清水,濾過灰燼後,拌冷飯給美麗當作最後的晚餐。第二天,美麗竟然亦步亦趨跟著阿元來上學。我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時,眼前一片空白。神,就是神。從那一刻起,我被神化了,老酒瓶上的那堆野草,也在一夕間水漲船高。仙丹水鮮鮮,天靈靈,地靈靈,真的很靈。
 
    治好美麗的病,沒花半毛錢。面對接踵而來的洛陽紙貴,同學都想要一張保平安,就成為我放學後的額外作業。起初,每畫竣一張符紙,就有一種庖丁解牛後的得意。但日子一久,卻有無以名狀的掛憂。萬一符紙被人吃了,沒事就好,有事就不得了。但仍有不乏躍躍欲試者,例如阿元,深信我畫的符書就是仙丹,持有張數也最多,他將「美麗」的經驗如法炮製,治癒了風寒和針眼,大大小小的神蹟層出不窮,我一律置若罔聞,避免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風聲漸歇。其後發生數事,雖與治病無關,但都和阿元相牽連。依據我歸納的結果,符咒在他身上發生了加乘、擴張的力量,像一個數字的多次方,更像是荒誕稀奇的神話故事。他總是對符書的神力大肆張揚,我卻諱莫如深。他高舉大纛,我卻低調。他需索符咒無度,我藉故一再拖延。阿元有一個長他數歲的哥哥,是符咒威力見證者,耳濡目染,一日,靈光一閃,他將符紙燒卻後浸入清水,攪拌冷飯、雞飼料,再拿進灶孔門以火燻之,精心手製的魚餌獨步客家庄。他在新屋溪和茄冬溪交匯的深潭釣魚,群魚爭食。從潭裡拉出一條三尺長的大鯰魚,那是客家庄前所未聞的奇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鯰魚,深居簡出,在客家庄較為少見,怎可能這麼大的一條鯰魚被拉出來呀!我聞風而至,鯰魚像是對我露出微微的笑,牠的出現彷若無關釣技,更像是意亂情迷自動送上門來,我仔細端詳許久,牠持續笑得很陶醉。
 
    從治病到誘餌,看似兩條不同路線,卻一脈相承。彷若客家庄的動物,都愛水鮮鮮的符書味。阿元兄弟穿鑿附會的想像力無遠弗屆,讓符咒的神力廣大無邊。夏夜,他們家屢屢被俗稱臭腥母的南蛇光顧,侵門入戶把他們家的小雞囊括成為腹中物。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件,我們家母雞生的蛋也是不翼而飛。但是同樣的事情,阿元兄弟一個心眼就把腦筋動到符咒來。既然我畫的符咒,能讓鯰魚如此陶醉,他們異想天開要我畫一張大一倍的符書,把它們家中的臭腥母,引誘到離家十公尺外的電線桿旁一網打盡。計畫是這樣的,他們要趕在黃昏臨暗前,將符書灰燼貼掛在那支電線桿上方,讓夏夜的露水濕透符紙,把臭腥母引誘至此,以竹編的捕蛇竹籠一網打盡。我私下覺得這個計畫天衣無縫,算是為客庄除害。
 
    既是為民除害,我也積極參與,畫好符咒,主動拿去學校焚化爐燒卻,將灰燼用紙包裹。但一時找不到阿元,索性就把它放進褲袋,中午我們一起沿著茄苳溪,各自回家吃中飯後,再返校繼續下午的課程,我們像是瞬間失憶,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回校途中,頑皮的阿寶,在路旁草叢抓起一條蛇,捏緊尾巴甩起圈圈來,他還要求大家接力甩,交到我手上時,我從蛇身上發出的味道中,驚然發現是臭腥母,緊張得滿身大汗,眼看校門口就到了,眾人要我把蛇甩出去時,我方才意識到淋漓的汗水,早已溼透褲袋中的符咒灰燼,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作者與同學合照
 
   我不敢放手,深怕臭腥母摔到自己的身上來,捏緊蛇尾,繼續甩圈走進校園,膽小的女同學見了驚惶失措。上課鐘響了,這一票同學擔心抓蛇進校園犯了校規而被連坐,圍著我,急得團團轉,要我趕緊放掉手上的那條蛇。緊急時刻,訓導主任從穿堂走出來,慌張中我傾力一甩,那條會飛的臭腥母,在頂上盤旋片刻,不偏不倚地掉到我的身上來。眾人裹不住驚呼,一股濕濕的黏液在胸膛,我在大熱天發起冷顫。
 
   神就是神,早已被甩得失神失智的臭腥母,依舊擋不住水鮮鮮符書的誘惑,這是我和蛇最親密的一次了。或許,一切荒唐都出自連串的巧合,但卻是我刻骨銘心的十三歲。